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7节
“啾啾。”
一个尚连音色都发不清楚的帝王,名义上手握天下的至高权力,梁道玄忽然明白梁珞迦的焦虑自何处而来。
要是自己,想来也是夜不能寐。
其实以梁珞迦多年在后宫屹立不倒且诞育皇嗣的生存经验,她想保全自己的尊贵想来不会太难,但如若要兼顾保全这位小祖宗平安长大……若是他在这样的处境,怕是连族谱都要翻出火星子,也得找到一两个堪用的左膀右臂。
顿时,梁道玄心软了。
他也知道这不是心软的时候,但作为一个“啾啾”,在还未明了人世苦海之苦、人心不可量度之度的孩子面前,他暂且放下了戒备,也放软了声音,朝太后请求道:“不知可否有幸抱一抱圣上?”
一旁的乳嬷显得比太后还要紧张,显然她对未婚未育的男性抱孩子的技术水平产生了无尽的忧虑,而梁珞迦只是微微思忖,便点头应允了。
小皇帝似得了命令,竟在母亲怀中奋力站直,朝梁道玄张开手臂,正好由他对接迎入怀中。
两岁的婴童已然有些分量,梁道玄抱着吃力,孩子却十分开心。
乳嬷和太后都有些惊异,梁道玄抱孩子的手法相当纯熟,太后倒未有多思,反正大家都知道彼此不是很了解,这时候瞎猜不如开口直接询问:
“听闻兄长少年定有一门亲事,只是尚未成亲,怎么怀抱逗弄孩子的姿势却煞有介事?”
这是闲话家常的语气,梁道玄也回以尽可能亲厚的笑:“我表兄膝下有一稚子,年纪同圣上相仿,顽皮却更甚,我时长带着这位小侄儿胡闹,他不听话时总要拎得起来训斥几句,不然话没说出口,孩子就跑没影了。”
此话颇为会写,不止梁珞迦含笑摇头,乳嬷也侧身忍俊,颇为奇异地打量起这年轻的国舅来。
不过只那么须臾,梁珞迦又有些未曾显露人前的黯然:兄长的表哥,必然是与他自小长大,其姑母还多了养恩之重,必然亲厚非常,故而兄长对这位表亲侄子言语之间亲爱不避。但自己的孩子纵然九五之尊,到底和亲舅舅却没有这般情谊在,总归是自己与兄长已疏远二十载,想要弥补一时,怕也无法逾越此心境的天堑。
梁道玄一语道破亲疏,却也不拿这句话多做文章,正欲开口解释自己关于“亲疏”之言的用意乃是为让太后知晓,许多事还得慢慢培养,谁料正在这重要的话出口当际,又听太监传报:
“太后,徐大人同曹大人正在殿外请问恭候。”
乳嬷一听此话,当即自梁道玄怀中抱走了依依不舍的小皇帝姜霖,向二人行礼后匆匆离去。
梁珞迦面色倒比方才初见自己时自然得多,只命贴身的宫人为其正了正仪容,确认后,才示意道:“请二位辅政入殿阁。”
对了,这里是办公的地方。
梁道玄惊异于太后的忙碌,不久才有人递来政务,怎么这一会儿就要检查了?
“太后,我先行回避。”
梁道玄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实在是不合适听这些机要。
谁知梁珞迦却出奇平静,只道:“兄长在这里听着就是,反正……也不是什么机要。”她似乎已经清楚这二人的来意。
众所周知,先帝留下了四位辅政大臣,一位辅政王。说来有趣,这四位辅政都是当年威宗皇帝留给他的,谁知他做皇帝不满十年也撒手人寰,同一套班底无病无灾,顺势便沿用给儿子,继续发光发热。
于是入内的是两位看上去也不那么老的老臣,一位只有发须里掺杂着些许莹白痕迹,约初至耳顺当年;另一位则看上去健朗雄浑,不过四十岁上下,和梁道玄掰腕子大概也输赢各半。
二人皆着入政事堂重臣所着紫袍,戴皂色翅冠,略看了看起身撤立一旁的梁道玄后,不动声色朝太后请安。
紧随他们其后的是三位内监,领头的那个似乎职位颇高,这二位官员大概正是由他引荐,他完成使命,径自行至去到太后的身侧站好。另两个则于阁内屏侧一左一右,引来四名素服肃丽的宫婢奉茶侍候。
一时间小小的阁内骤然热闹非凡。
其实最吸引梁道玄的不是徐、曹二位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而是那位规规矩矩站在妹妹身后的太监。
这人看上去比霍公公还要年轻个七八岁,容止清秀身姿优颀,端正俊逸的面容没有那种刻意的阴柔和谄媚的虚委,只眉眼的线条却是柔和谦卑的。
静默的肃然毫无做作,通体的仪态无可挑剔。
另外两位重臣好歹还打量了自己一眼,虽然极为飞快,但此人却是目不斜视,自站在太后一侧,便再无斜顾。
“太后颐养,本不该叨扰,只是先前所问之事尚无定夺,朝内惶恐不安,臣等不得不前来拜问。”
“曹大人是先帝钦敕的辅政,三朝的元老,无需如此客气。”
这位年纪稍长的,大概就是如今礼部的尚书,政事堂参政曹嶷。
表哥入京前有向梁道玄讲过许多朝野当知的政事。
与外臣对话,妹妹便和方才同自己讲话犹如天差地别,一时端坐,言语纵然客气平和,简素衣装亦有尊不可言的威仪。
原本按照道理,外臣见内尊,也得避讳,须挡在帘坠或立屏之外方可对坐言语。但先朝熊太后免去了这一冗杂琐事,并直言宰政之妇于前朝,便无内忌。后来也有过一两个带孩子的太后临朝,便只在大朝会上遮挡以示隆重和谦卑,平常小朝会与殿阁问政,倒也只须有内监和宫人随侍,无需迂回避忌,反倒不利言辞转达与观人观心。
与严肃的曹大人相比,另一个年轻的徐大人便是威宗晚年最后一次科举钦点的状元徐照白了,他的身份与资历很难以三朝老臣自居,却又实实在在是威宗留给先帝重用的枢密佐政,不容人小觑。
他说起话来便很是温和了。
“今日臣等不知太后会亲,实在唐突,还请太后与国舅爷见谅。”可是等梁道玄得体的客气完,徐照白便换了一副忧国忧民的口吻,感叹,“只是圣上择师进学,乃是国之要事,误一日便是有搁万机,且朝野内外皆有所盼,唯恐此事不得周全,既失忠密于先帝,又乱听议于朝臣,臣等惶恐,还请太后早断。”
梁道玄反应奇快,听完便明白这两个人逼着自己妹妹在首肯什么事情了,原来是在给小皇帝选老师进学的事。
自己外甥今年两岁不到半,没听说谁家孩子开蒙这时候就要上学了,顶多家里素质教育,给孩子讲几个孝经故事一听一乐,就已经算是这个朝代的鸡娃先锋了。
他们在急什么?
很快,梁道玄提出问题的刹那,就靠着聪明的脑袋瓜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看了看沉吟不语的妹妹,与其说是亲情血缘作祟,不如说是一种本能的反感似的他对此次逼迫性议题产生了些许不快与不平。
乡野村间,欺负孤儿寡母也是要教人戳脊梁骨的事儿,可是在帝京皇城,大臣们却可以拿国事当做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欺压自己的妹妹和外甥——这天下间最尊贵的母子。
也许,妹妹的传召并非自己和家人想得那么复杂。
她与小外甥皇帝二人是真的孤立无援,需要一个人能在关键时候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人尽皆知的公道话。
于是,他缓缓站了起来。
第11章 帝京秋深(四)
曹、徐二位大臣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会起身,第一反应都是戒备,以为太后的亲人要在此时对自己发难。谁知梁道玄却恭恭敬敬带着喜悦源于内心的笑容,向太后梁珞迦深深一躬:
“太后,圣上虽是年幼,却也有万机重担,不可马虎,草民不才,常闻民间多有当家嗣子早早就读开蒙,百姓亦晓知礼德行方为今后可堪啊……”他的语气比两位大臣还更语重心长,仿佛真的是极其关心外甥成材的舅舅在诚心纳言。
梁珞迦似是为自己兄长的这一开口而惊诧,神色无有半点慌张,只默默看定过来,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瞧不出分毫喜怒。
而在她身后的内监也静静转眸,凝视梁道玄。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向当朝国舅,那一双柔润的眼睛,竟也有灼灼之视。
梁道玄恍若不觉众人的异动,配合着众人目光交汇处的得体仪态。
他心中却没这般好气。
其实这件事两方的态度如此不同,归根结底仍是权力和利益的冲突。
当朝掌权的大臣为什么如此急不可耐要一位两岁的皇帝预备进学?
什么早负万机自当早益,这些为皇帝早日进学的托辞根本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帝师班底的选择意味着皇朝来日权力重心的倾斜方向。
进学就要择师,皇帝择师开课是极大的要务,外要百官上书举荐、中书省议定,内要太后评拜、首肯,一个环节都马虎不得。
帝师班底少说也得五经各师范齐备,而讲史还得再加几个颇有治史文章德才的朝野饱学之士。更别提皇帝还得有为其讲述本朝前几位圣传实录的专门讲师,用以学习祖宗的治国理政种种仁德手腕。
如此一来,皇帝成年前会有至少十人获得帝师的荣誉称号,这些人依照本朝帝师旧例,可凭尊师以彰德化江山的皇室组训,受赐殿阁学士的恩荣。
而这些荣誉只是其中一层的利益。
当今圣上哪怕是四年后的六岁开始择师进学,那也经历了一次恩科和两次常科。三批考试下来,三代才俊入朝,这些可是当当正正的本代天子门生,新贵们以新朝气象之荣蒙恩拜官,加之本来一甲三位就是要入翰林院为圣上伴读随驾奉书的,顺理成章可为半师益友。这样一来,即便皇帝再小,他也会有自己的学习班底、自己的亲密“战友”,和自己亲政后的拿笔宝贵的初始政治资本。
自小带大的孩子,心有所护情有所依寻常不过。即便他是皇帝。
超出感情之上,还有一分恩情厚谊,都是与寻常人家师徒弟子那般非比寻常的深深羁绊。更功利些也更现实些说,三分连带仕途的衷心与三分前程未来的押定,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人生仕途命运与未来的真正投资。
所以这些新贵“半师”,必然会比眼前这些已然形成气候弄权多年的遗臣要忠诚许多。无论是出于母亲的舐犊情深还是为子计之深远,太后自然愿意为儿子谋求这样优质的资本,而抵触老臣的干预。
而当新朝之臣成长起来时,怕是这些老臣再想弄权于新帝之侧而无人置喙……可就难说了。
于是他们现在就要争,提前将皇帝的帝师班底预定为自己的人,早早施加自己对帝王的影响力,留下师生情谊的牵绊或道德陷阱,甚至培养皇帝与老臣一党的恩情和感情,都是为今后朝堂的风云提前预备好不动如山的资本。
至于皇帝的年龄适不适合读书,会不会因噎废食揠苗助长,他们并不关心。作为母亲的太后如何心疼孩子被如此玩弄,对今后孩子成长的忧悒与怊惕,那也不是他们值得为权力所权衡的内容。
所以,梁道玄才会感到本能的愤怒。
更何况眼前被欺负的孤儿寡母还是自己的妹妹和外甥。
纵然这里面可能存在不可忽视的利用和求索,然而为生存和立足与为权力和利益还是不大等同的良心准则。
他不是个盲目心软致使自己陷入困境的人。
既然选择出手,他的目标就是既能救人,亦可助己。
反正自己这天字第一号外戚的名头是逃不掉的,不如也学这几位老大人,先给自己找好底牌埋进牌堆,反正他不向着的天然血缘型盟友,难道还会期许在既得利益者碗中分一杯羹出来么?
笑话。
心中千回百转,有深思有不忿,梁道玄仍是笑盈盈的讲话,礼数不却,温和有度,但他自己还是能感觉到内心有一股劲头在唆使理智的头脑用许多年用不上的心智去做些颇有挑战的事。
“这位便是国舅大人吧?”曹、徐二人也终于正式以礼貌打量之外的形式看向梁道玄,“太后与兄长之淑明贞亮果真同出毓质名门,此番芝兰德沛之见,不与俗流。”
文化人夸人是有些水平的,当然也带了些骨鲠在其中,梁珞迦含笑全收:“家兄梁道玄,未有功名在身,二位大人谬赞了。”
虽然她还要倚仗兄长,但作为白身,且没有足够能力时,她仍然要以谦虚的态度将梁道玄介绍给朝野之臣。
梁道玄也明白妹妹的苦心,要是这时候太后翻脸来一句你们两个是不是阴阳我们梁家,那就算梁道玄往后想混入名利场,也要遇到些因此次会面不快的阻碍。
她也是在为自己忍耐。
这样一来,梁道玄全无负担,当即垂首道:“太后德行,草民如何敢比较一二?此言绝非一味恭谦,方才二位大人尚未拜见,太后正向草民郑重谆教。太后说,这几日身觉帝母之责,惴惴不安,不免以求开卷有益而观书待旦,看得便是先帝未行时常在案头的祖宗实录啊……”
说着,他已经踱步到书案前,似乎为了增加他言语的可信度,那两本夹有绸带的实录就在桌边静静躺卧。
曹、徐久经官场,并未将一年纪轻轻的白身外戚放在眼中,方才不过客套,然而话引至先帝——他们二人在本朝的权力来源,他们却不得不恭敬表态。
曹嶷率先开口:“先帝一向敬祖循宗,是谓人君之德望所归。”
徐照白也作哀恸之思,完美偏过头去凝睇书案,好像先帝音容犹在此间批阅奏折一般。
先帝生时可没见朝中重臣多把他当回事,这时候倒摆起顾命辅政的思切,演出来怕是也只能骗骗自己。
梁道玄差点把白眼翻出到人前来,还好他擅长情绪和肢体的控制,才保持了同样悲伤的垂首,重重叹息。
他趁机观察自己的妹妹,果然血脉不会骗人,梁珞迦作为新寡太后眼眶都红了,顾忌仪态,唯有同样忍泪垂眸,哀情颤于纤肩,好不教人睹目而悲。
好吧,大家都是演技派。
由于常年与亲厚的家人相处,梁道玄从来都是以心诚与情厚的真挚相待,已经很久没有找到上辈子需要动这么大面积心眼的机会了,一时他竟忍不住戏瘾大发。
“想来先帝若仍柱国擎天掌承万机,必然也对今上多有期许厚望。”梁道玄转向太后,长立而拜,“既然太后所言,先帝凡事以先祖之德行以旨要,无事不恭无事不敬,那就请太后依照先帝所循,自祖宗实录里寻求旧例,参考比照冲龄践祚之先祖进学事宜,再做决断。”
此言一出,曹徐二人皆惊。
梁珞迦却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