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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6节

  是沈宜。
  梁道玄第一次见他失态急躁,也是第一次有愠怒的情绪出现在那张画一般的脸上。
  在他身后,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宫人快步跟随,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沈大人。”
  众人不认识女子,却都认识沈宜,急忙行礼,沈宜冷声扫着禁军说道:“你们北衙禁卫司的殿卫将军没有告诉过你们,在宫中,禁军不可接近孝怀长公主么?”
  孝怀长公主?梁道玄愣住了。
  女子的尖叫早已变成了悲鸣和哭泣,那时人真正恐惧至极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他知道先帝曾与早年已故太子妃欧阳氏育有一子一女,一子已死,唯一的女儿正是这位长公主。据说她自幼可怜重疾在身,一直养在深宫之中,未曾赐婚,更无有见人。梁道玄以为是卧床的顽疾,谁知这位小皇帝唯一的姐姐竟是疯症。
  孝怀长公主是先帝潜邸时出生,确实该是这个年纪,然而却状若幼童,也不知是不是娘胎里落下的命苦。
  沈宜在梁道玄思考之际,已然缓缓走进哀鸣的孝怀长公主,他脱下自己的宦官外罩锦袍,半跪在地,为长公主轻柔披上。
  “殿下,该回宫了,一会儿太后便来陪你玩儿,好不好?”
  沈宜的声音比他的动作还要温柔。
  可他转过头怒视禁军,却眼神却冷厉冰凉。
  禁军牙尉是有些眼力的,急忙带着人撤走,待他们走远,几个老宫女也终于赶上,搀扶起了仍旧战栗的长公主。
  长公主抽泣了一会儿,再看周围,慢慢安定下来,再望着梁道玄,忽然开口:“姐姐也去,也去。”
  沈宜愣了愣,看向梁道玄,又转回头,温柔哄劝:“好,也去。”
  孝怀长公主这才愿意跟随宫人一并离开,走前还不住回头去看梁道玄:“爹爹,姐姐,都来,都来……”
  待她走远,甬道上只剩下了梁道玄和沈宜。
  “沈大人,春浅风劲,赶快回去加上衣衫。”梁道玄关心人总是很真诚的。
  沈宜眼中的错愕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谦柔:“国舅大人受惊了。今日是几个宫人看顾不当,让长公主殿下迷路行至此处,回去我定会处置。”
  “长公主殿下才是受惊了,我倒是还好。”梁道玄这是实话,他不好多问宫中阴私,便也只好在此住口。
  “太后慈怜,国舅大人若有疑问,待哪日请教太后。只是长公主如此,着实可怜,还请国舅大人勿要责怪。我还有事在身,不叨扰国舅大人回府了。”言毕,沈宜恭敬行礼,转身离去。
  回承宁伯府的一路上,梁道玄都很凝重。
  他当然没有受惊,但错愕却只多不少。长公主的模样大概已无医治的可能,却不知她是天生如此,还是经历了什么。
  这些苦楚,真使人慨叹苍天漠然。
  好在家总是温暖的。
  姑母和姑丈一点没变,承宁伯府老宅骤然热闹起来,只是外人面前,这二位主人一向持重,姑母不苟言笑,姑丈崔函也仿佛身在军营要执行什么天大的军法,板着张脸,老宅里的仆从都很是战战兢兢。
  一同抵达的,还有梁道玄的表嫂、崔鹤雍的妻子武兰缨,她总是家中最欢快的那个,自小便是如此。
  武兰缨是自小让梁道玄一口一句兰缨姐姐叫大的,她因父亲战死,便寄养在承宁伯府,与崔鹤雍青梅竹马。二人感情甚笃,有了孩子后更胜从前,今日小别再会,武兰缨也因思念红了眼,家里没了她和梁道玄的笑声,顿时安静许多。
  不过到了家宴时,大家便都放开了来,关上门,姑母梁惜月不住问梁道玄有没有受人排揎,太后待他如何的话,姑丈崔函卸下戎装,身形依旧魁梧如昨,可开口闭口都是要儿子同侄子慎之又慎,小心京中无处不在麻烦。
  “天子脚下,就是这般繁华,天下京畿,就是半壁江山啊……”崔函的感慨不无道理,这里的权力错综交汇,梁道玄和崔鹤雍皆已领教。
  “玄儿,你姑丈在家就一直同我念叨,仗着他早年在京中待过一段时日,要指点指点你,少喝点酒,一会儿你们去到书房,春夜里风还凉,别出去给风扑了头痛。”梁惜月在家宴将尽时说道,“雍儿,你爹也有几句话教训你呢,一道过去。你们兄弟好好同他讲两句体己话。”
  谁知到了散席后,崔鹤雍的宝贝儿子哭着喊着死活不肯撒开攥着父亲衣襟的手,没有办法,崔函便说道:“你先回去,我同玄儿讲两句,反正老子教训儿子不必挑时候,你们小家先团圆团圆,该说的让玄儿再告诉你,不耽误。”
  崔鹤雍只得抱着哭喊的孩子,与妻子一道回院。
  这哭声,让梁道玄又想起了孝怀长公主。
  姑丈与侄子二人走去已暖好的书斋。承宁伯府老宅由太【】祖赐下,十分考究,却也古老不好修缮,常年不住着人,冷清惯了,即便崔鹤雍打点了一个来月,还是显得过于清净。
  “物是人非啊……我小时候就在这书斋里挨祖父的训,偷懒出去野,结果兵法读不透,胡编乱造答非所问。祖父动了大气,饭都不给吃,还拿军棍揍我。我爹这人最是心软,在外面哭求,气得老爷子一把甩出去个墨条,那可是拉得开百石硬功的力气,就那么砸在爹脑门上,爹晕了半日出去才清醒过来……”崔函已四十余岁,然而回忆起故去家人,眼中温热犹如回到了几十年前般青稚。
  “不说这个了。”他不是爱听安慰的人,笑着拉梁道玄坐下,待人奉好解酒的茶汤,喝了口才道,“姑丈我小时候管你和你兄弟也是严苛,但你们比我当年强得多,听话懂事,你嘛不爱读书,可却乖得人人疼爱,那时我是怎么都想不到,你如今会如这么出息……这话本不该说,没得让人猜忌,可我也当你是我儿子,就不见外了。”
  崔函说话是武将做派,没有弯绕,梁道玄很是敬重感激并亲近姑丈,今日重逢十分欣喜,此刻心中更是犹如五月已至:“姑丈哪里的话,小时候我偷懒不去家塾,你照管教表哥的样子打我戒尺时我就知道姑丈是真心待我,那时姑母虽心疼,却也不拦着,只怕我长歪了,读书不肯倒也罢,人品不济可就万劫不复。我感激亲近姑丈,肺腑之言怎会乱想?”
  “好!有你这句话,今日的事我也放开了讲,你……如今的位置,不听这些是不行的。”崔函很少说话欲言又止,此时却有些与他作风截然不同的迟疑。
  “姑丈说就是了,当我小时候一样。”梁道玄笑道。
  “你……你觉得太后品性如何?能辅佐官家吗?”崔函问得的确直接。
  亲爹的劣质基因导致梁道玄和梁珞迦两兄妹受到了严重的血脉连坐,这也没办法,自从知道亲爹的德性,梁道玄是不会替他说半句好话的。
  “我不敢断言太后的品性,但她却很像一个妹妹的样子。”梁道玄笑道,“也像个家人。”
  “只是像不行。”崔函斩钉截铁,语气毋庸置疑,“在帝京,在宫中,这样的地方是会改变一个人心性的!她差一点,你就多些危险。”
  “权力旋涡正当中,风高浪急人心险恶也是应当。”梁道玄理解姑丈的关心与警惕。
  “你意识到这个,是好的,我从前就是意识的不够,我家老爷子给我直接送去边关。这是对的,不适合这里的人,进了皇城和大殿,也早晚有一天会出去,怎么出去,活着还是死的,就要看造化,可是造化谁又能说得清?”崔函语速快,噼里啪啦,像案板剁肉,“她要是有不对劲,你要及时抽身,在这之前,给自己留条后路。至少此时此刻,你是不用怕的!咱家就是你的后路,出了什么事,你姑姑和我都要保着你!可玄儿啊……越往后,你的地位越朝上走,一个承宁伯府就不够了。”
  这是真正的金玉良言,梁道玄眼眶微热,重重点头:“我晓得厉害,不会贸然。后路也会思考。这些年京中看似平缓无波,实际是权责始终未曾偏移,一旦有波动,太平便要一去无还。我并不想如此,可是太后和官家势弱,孤儿寡母,我怎么说都是哥哥和舅舅,不能坐视不理。不过姑丈放心,我不求那么多富贵和权势,我只想让他们度过这段艰难,让官家成为一代明君,旁的东西……也不是我能肖想。”
  “玄儿有大志!好!男儿便该如此!”
  崔函重重一巴掌,像小时候似的拍打梁道玄的肩,力道却是控制过的,粗中有细,使人温情涌流。
  “姑丈,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你。”
  “说啊。”
  梁道玄将今日见闻,告知崔函,后道:“姑丈早年是在这京中承宁伯府长大,三十年前,威宗入京继位,算算时日,孝怀长公主已然出生,先帝已是东宫之主,姑丈应该知晓长公主的疯症是怎么回事?”
  本以为只是因悲悯和好奇所生的疑问,却不成想,崔函的眼中竟见恍惚,许久才回应:“这些事,并非姑丈不肯给你细细掰开了讲,替你解惑,只是,我知道的实在有限,能说的,也都是他人口中之词。”
  梁道玄何等聪慧,姑丈一句话便听出为难之处,若真是皇家秘辛,他也不是非要逼姑丈给他实话实说,人人都有为难的理由。
  “姑丈,这是不能说的缘故么?还有什么疑案不成?若是牵扯太多,不说也无妨。咱们喝了茶,早些休息吧。”
  “哎,不是,姑丈有什么会不和你说?不许像你表哥,凡事都谨慎得不成样子,得有些胆魄和决意!”崔函摆手,“就是秘辛,才要提前告诉你,好让你明白帝王之家的险恶,今后有所准备!可我是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遇见长公主……有些惊异倒是真,其实,长公主从前是个聪慧可爱的小女孩,比我小几岁,宫中宴饮,老爷子带我去过几次,我还见过她,有点吵嚷的娃儿,还能记起来些她的模样,额头点着金箔,小小年纪就爱戴个金步摇……”
  “长公主不是先天疯症?”梁道玄心头一震,语气都跟着快了起来。
  “当然不是,她是先帝做太子时的掌上明珠啊……”
  崔函起身,叹息着踱步,再坐回来时已想好措辞:“威宗在位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十三四岁,顶讨人厌的年纪,老爷子年纪大管不动,一不做二不休,给我送去京郊八大卫所的驻营做小卒历练,我两个月回一次家,那年刚入冬,先帝……就是太子殿下,奉旨代圣巡视京畿,带走了大半营中的将士,我年纪太轻,轮不到这样的差事,便给了假,回去家里。谁知那天,帝京所有大门紧闭,人进不去,消息也传不出来,我只好先回营中,过了两日九门重开才顺利入京……”
  “发生什么事了?”梁道玄追问。毕竟帝京闭门两日,大概只有非正常死皇帝才会发生。
  “我急吼吼回家,老爷子给我关在府内,让我不许去找狐朋狗友,当什么都不知道,其他家里人也不许有半个喘气的出府。可是,我哪有那么听话?在军营混久了胆子也大,好奇的心痒痒,那天听说有个老爷子过去的部下偷偷走偏门进来,我便挤在老爷子内室的夹墙缝里偷听,谁知却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深吸一口气,崔函缓缓闭上眼。
  “我没听见前头,瞧瞧去看,先听见我那位叔叔铁骨铮铮一个汉子,却跪在地上,头碰着老爷子的膝盖痛哭,他说,他心里难受,杀过那么多贼寇,早不怕血和死人,可那天看着太子妃和皇太孙被皇帝命禁军活活打死,他这几日都在做噩梦,梦见太子妃死前凄厉的诅咒……”
  梁道玄惊得从椅子里站起来:“太子妃欧阳氏?先帝的发妻,是威宗,是先帝的父亲下令杀死的?还有皇太孙,先帝的嫡长子,也是……”
  即便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听着也让人毛骨悚然。
  崔函沉重迟缓地点头:“是的,你想得没错。威宗亲自下令杀了自己的儿媳妇与孙子。”
  梁道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呆呆坐回椅子里。
  “据那位叔叔说,他本是北衙禁军司当日伴驾随护的校尉,正在宫中巡逻,官家却突然起驾出宫,他也随职跟到了太子的东宫……太子当时还在循行归来的路上,官家去东宫时,正撞上皇太孙在宴饮玩乐,雷霆大发龙颜震怒,便命人杖责,口谕是代子管教不孝子孙。”
  “那时候皇太孙大概十五六岁,也不是消停的年纪,威宗作为爷爷管教,无有问题。可如若只是管教,就不会死。”梁道玄觉得这其中有很难说清的预谋嫌疑,他想得很深,但还没听完故事,不好说出来。
  “禁军领旨执法,官家觉得打得太轻,扬言要治罪给行刑的军士,他们不得不下狠手……打得皇太孙晕了过去。欧阳太子妃此时已跑来求情,慈母哀哭闻者伤心,谁知官家非但不听,仍要继续杖责,太子妃哭哑了嗓子,磕破了头,最终在皇太孙没有气息后,状若疯魔……咬掉了按住她的一个禁军的手指,扑在已有半身打得血肉模糊的皇太孙身上,以恶毒之语诅咒谩骂……她说,官家是妖魔,弑亲杀戮,得位不正,今后他们姜家的子孙,世世代代都要为这染血的龙袍你死我活,最终一个不留,断子绝孙……”
  说这样大不敬的话,崔函也是声音越来越小。梁道玄听着心口似有重物,半晌说不出话。
  “后来……太子妃欧阳氏,便也打死在她儿子的尸身上,还是威宗盛怒之下,亲自动手……太子……也就是先帝,他循行归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两具尸首……还有他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因目睹这一切,已然彻底疯了……可是官家对外下旨,欧阳氏与皇太孙谋反,现已伏诛,二人移出玉牒,废为庶人。”
  先帝没有疯,不知是神佛仁慈还是残忍。
  梁道玄虽在屋中,却仿佛闻见腥气扑鼻。
  崔函面色不忍,叹息再三:“所以,孝怀长公主就是你所见的样子。我本不该启口说这些的,但你既然问了,我想了想,让你知道帝王之家争斗惨烈,也是好事。毕竟……往后你的路,都是要在宫中走的,科举无论结果如何,国舅却是实实在在,无非官职高低罢了,要牢记,天威难测。”
  威宗未必是没有理由,可是他的理由和给出的结论,却是南辕北辙,纯属泼污之语。
  这样一来,先帝的种种古怪,便有了解释,御街甬道上见了禁军便惊叫失控的孝怀长公主,也有了缘由。
  “孩子啊……”讲述过后,崔函也被这惨烈的记忆淹没,许久回过神,拉起梁道玄的手,重重拍打,“一定要保重,明年科举,既要全力以赴,争出明堂和一口气,但也要小心,小心有人为了权力,去做六亲不认的真正疯魔的鬼怪。”
  第25章 青本胜蓝
  长谈后的这一夜, 让梁道玄失眠的,不是姑丈口中的妖魔鬼怪,而是另一种更柔软的感情。
  第二日晨起,冷清清的露珠挂在窗外新绿的老树枝头, 梁道玄望了一会儿, 才更衣入宫。
  因太后懿旨, 为让小皇帝姜霖可以常常亲近舅舅,梁道玄入宫无需奏请,执太后赐下的禁内令牒, 通传秉明,即可穿过一道道高墙。
  午前,太后梁珞迦在中朝仪英殿,代年幼的圣上召见政事堂的大人们, 真正的皇帝却因被叫醒而一脸不高兴, 用过早膳, 被十来个紧张兮兮的宫人簇拥着, 在建章殿内哭闹。
  梁道玄还没走过正殿,就听见小皇帝姜霖的嚷涕声,领路的霍公公低语道:“一大早圣上就不大乐意,好几个人了也哄不安宁, 太后又朝政要顾虑,幸好国舅大人来了,您快请一步,这样一直哭, 嗓子可怎么好……”
  霍公公和沈宜一样,都是四平八稳的个性,今日却有些急了。
  “圣上为什么这样哭?有什么缘故?”梁道玄听这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声, 仿佛不大像是简单的小孩无赖撒泼。
  “今日晌午前,圣上要到敬德宫学认五谷,许是今年春日气候不好,外面冷津津的,圣上穿戴好却怎么都不肯出门了。”
  “我知道了,有劳霍公公。”
  像上一世梁道玄所了解的,全部小孩子都要从学习看图识物培养社会认知能力,如今这辈子,孩子们也得通过图画或是实物,完成这一幼年的教学任务。
  外甥姜霖是皇帝,他的“看图识物”会比较与众不同。他优先要学会分辨的各种祭器礼器与祭祀天地所用的五谷,以及识别列祖列宗的画像。
  枯燥无趣至极,如果是梁道玄,他也想哭。
  敬德宫是皇城内悬挂供奉姜氏诸位帝王画像的地方,对小孩子来说过于阴森可怖,姜霖已经去过几次,很是抵触。
  听妹妹说,自己这小外甥年纪不大,是有些倔脾气的,梁道玄进到内殿,只见孩子哭得满面泪痕,脸色红涨,很是可怜。
  看见了舅舅,姜霖哭着张开手臂,短腿奔走几步,扑进梁道玄的怀中。
  “啾啾……朕不去,不去……”
  任谁见了都会心疼,更何况这是自己亲外甥。梁道玄抱起姜霖,轻轻拍抚他哭得满是汗水的后脊,温柔道:“好,不去,我们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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