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7节
姜霖抽噎几声,可怜地点点头,安静伏在梁道玄肩头。
这可为难了在场的其他宫人,因是太后交待的事情,他们不敢违命,又清楚太后倚仗新来兄长,小皇帝也亲近舅舅,众人进退维谷。
“太后下了朝,我去通传,今日晌午,圣上就先交给我,我带他四处转转,你们不放心就在后面跟着。”梁道玄安抚众人,命人为圣上更衣,擦去汗珠,最后才抱起姜霖走出寝宫。
宫人们只好默不作声远远跟着。
走了一阵,姜霖到底是小孩,恢复跳脱心性,说什么都要下来自己走,梁道玄答应,但要求他要牵着自己的手,姜霖乖巧答允,头点似雏鸟啄食,眼睛也愈发晶亮。
沿着太液池朝前,是玉屏宫和临照廊,弯弯曲曲的是箕斗步云桥,前后各罩一小亭,二人走累了就在这里休息。
亭内顶彩绘炫丽,梁道玄抱姜霖在膝上,带他认上面的祥瑞图样,简单的龙凤孩子都认识,然而复杂些的玄武麒麟却要一点点教。
姜霖是聪明的孩子,大概遗传了母亲,认得快,发音仍有不准,但梁道玄夸一次,他就说一次,说完就要梁道玄再夸。这个性看起来是个非常容易上头的。梁道玄感叹教育不易,又怕打击孩子学习积极性,只能将无条件的夸奖换成克制的鼓舞。
教过课,又兜起圈子,小外甥走累了,就缠着梁道玄要抱,他只能照做。
幼童稚嫩,疲倦的身体全部重量都压在梁道玄肩臂上也有些重量,呼吸颤颤巍巍,比春天新生的麦苗还柔软。
梁道玄抱着外甥,看向太液池远岸起伏的宫墙龙脊,心中泛起潮湿的惆怅。
他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可昨日听了太多近乎哀鸣惨叫的真相,一夜未睡,胸口发闷,想着怀中稚子的一位兄长一位姐姐如今各为冢中枯骨与深宫疯妇,他更觉悲凉。
思及此处,梁道玄对小皇帝的怜爱更胜,圈在怀里,用自己的脸轻轻贴着孩子光洁饱满的额头,只思考一件事。
他此刻是发自内心要保护这个生在无情帝王家的孩子。
远远的,他看着池水,再远一些,梁珞迦看着自己的兄长。
许久,她才走上前,命人接过孩子抱走休息,自己则站置一旁。
“沈宜说,哥哥见过孝怀长公主了。”
“我没有受到惊吓。”真正惊到他的并不是长公主,而是关于皇家血腥味十足的那个故事。
“长公主是可怜人,先帝也一样。”
“长公主将我认成了你,叫我姐姐。”梁道玄看着妹妹,“你一定对她很好。”
“我名义上是她的母亲。她很喜欢我。先帝殡天时,公主发作得厉害,我陪了很久,有时晚上只能将霖儿丢在一旁,与她同眠……入了春,公主如今才稍稍好了。”梁珞迦声音轻的像是绵长的叹息。
梁道玄也安静地望着平静的湖面。
“哥哥,你的表哥和表嫂知晓孕中喜事时,是怎样的?”梁珞迦突然问。
“崔表哥老成持重,可那天快活的像个孩子,拉着我喝酒,商量孩子的名字,想了几百个,哪个都觉得差一点意思,简直哭笑不得。”
“是了,寻常人家添丁之喜临门,丈夫大抵如此。可你知道,我的丈夫——先帝在得知我有了身孕后是怎样的情形么?”
梁道玄摇头。
梁珞迦眼睫在料峭春风里抖啊抖,许久才开口:“他哭了,抱着我,哭着说,我们的孩子,命为什么这样苦,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
梁道玄心口发闷,再清透的风也吹不开郁结的压抑。
“长公主是如何变成今天这样子的,哥哥身边是有长辈的,勋贵们未必全然清楚当年的事,但也不是聋子瞎子,欧阳太子妃与皇太孙有没有谋逆弑君,永远无有真相了。诞下霖儿前的一两个月,我日日梦见有人在哭,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冤魂,而是投胎在我腹中的孩子,在哭自己的将来。”
梁珞迦的眼泪也流下来,她接过梁道玄递来的巾帕,侧过身去,将剩下的眼泪忍住了。
“那时起,我告诉自己,要尽全力保护我的孩子,绝不让他重蹈覆辙。”
梁珞迦再看梁道玄,说出更深的心里话:“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想让兄长入京,可我多番打探,得知你日子过得逍遥快活,最终也没有忍心。但后来,先帝撒手而去,百官迫紧,洛王入京……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没有怪过你。”梁道玄也没有半个字虚与委蛇,“你的求助,我当然慎重,只是到了帝京,答应你的,我都是发自内心,今日抱着圣上站了一会儿,就更不后悔了。”
梁珞迦看着梁道玄,神情从伤怀疲惫化作一种自内而发的坚毅:“先帝曾想赐我们的父亲封侯之尊,被我正辞拒绝了。但是哥哥,我不会让你白身入京,空手坐镇,从前太后手足门第当有的荣耀,我一定会要你加倍得偿。”
……
真正打动梁道玄的并不是妹妹的许诺,而是这份许诺里,两人共同的期许。
因此离宫的路上,梁道玄的心境也不再阴霾,甚至有些期待将来小外甥长大一些,可以让他亲眼观摩自己的妈妈和舅舅影后与影帝级别的表演。
臣下与亲爵等人入宫出宫,需经皇宫正门偏西的文德门,车马一律停止门外,由专人看顾。
梁道玄正出来,自马轩寻找坐骑,一破旧不堪的马车,晃着轿厢,从他身后吱呀吱呀乱叫着经过,停下后,车厢顶泛棕黄的缨穗乱摇一气,驾车的老头动作倒是麻利,跳下来,摆出马扎,恭候一旁。
马车上下来一位着紫色官袍的老人。
老人很是富态,却不是那般大腹便便的蠢钝,身型只是照常人略圆润一圈,脸庞也是和气的满月,眼眉皆染雪白霜色,犹如福禄寿三星年画上的仙人,天生一双笑眉笑眼,不失庄重,却似邻家一和蔼富足老翁。
他动作颇满,落地后,看向了牵马的梁道玄。
不知此人来路,但看他身着紫袍,也知是一二品大员,梁道玄再有贵戚身份,也还是白身,依规矩颔首行礼,可再一抬头,那老者竟缓步到了他面前。
“可是梁国舅大人?”老人笑呵呵的问,仿佛接下来就要从袖袋里掏出糖给梁道玄吃。
“正是。”他只得应了。
驾车坠蹬的老仆是有眼力和经历的,见状也不上前,只在自家老爷后一步低声道:“国舅大人,这位是梅宰执。”
梁道玄心中确实是咯噔一声,可脸上却笑得自然:“晚辈唐突宰执大人,还请恕罪。”
当朝宰相、领政事堂、集英殿大学士、三朝老臣,先帝托孤首辅——梅砚山。
一个人喊全称呼,好像带了一个加强排,真是巍巍壮观。
然而拥有这些的,似乎是个和气的小老头,此刻笑眯眯看着自己,犹如家中祖父,关爱备至。
“国舅大人,你别嫌我啰嗦,帝京初春看似乍暖,实则寒意不输初冬,你虽年轻,但衣衫也要多穿,骑马走动一身汗,再让风扑了可如何使得?哎,如今的年轻人,却愈发不懂照看自己的身子,这圣人所讲的立身,难道就只是修立自身的德行,而不在乎体魄康健了么?”
梁道玄顿时有种被二百个菜市场爷爷奶奶团团围住的双耳嗡嗡感。
显然梅大人没打算结束,继续语重心长:“国舅大人,我看你这马用得是轻鞍辔,别怪老人家多嘴,前些日子纯国公的幺孙——就是他最宝贝小儿子的老来子,小名叫盛伦的那个,就是用这种眼下最时兴的轻鞍辔在街道快马,结果呢?皮辔断了,人摔了出去,好在只断了条腿,接上后不会落下病根。国舅大人,有空换了吧,这模样轻巧不顶用,还是得实用可靠才行啊……”
梁道玄看着梅砚山,心道这话里似乎是有话,可又纯纯的关切,实在有趣,于是笑着答道:“多谢梅宰执提点,回去我便换了。”
主打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在讨老人喜欢这方面,整个北威府,他梁道玄敢认第一,就没人能认第二。但这位老人,显然不是看上他的品性与个人素养,特意走来,也必然是有话要讲。
“我就说,太后的兄长,怎会有错?这般有礼存度,当真是帝京的晚辈里也挑不出这样的了。哎,说到底还是咱们几个迂腐的老骨头,不讲变通,之前给国舅了不痛快,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他们一般计较。”
梅砚山的笑里看不出半点异样,诚心实意,面带些微恰当的惭愧。
梁道玄没想到今天遇到了高手,自己刚才还自诩和妹妹演技冠绝皇城,结果立刻有人挑战,他十分不服,也知道梅砚山所说正是给自己那两次下马威,他并不怎么计较,但终究这下马威背后的意味他并不喜欢。
寻常人听到这样的话,退避谦礼一番,一句未曾放在心上,无需如此,也就得过且过。
梁道玄的好胜心被激起,头脑又冷静,当即也微微笑着回答:“我知道几位大人的戒心从何而起,因我本是外戚,史书列传,只有五个手指头数得出的外戚算名臣英烈,其余都是乱臣贼子。想来几位学富五车的大人熟读经史,对此戒之慎之,这都是为国所量,忠心彪炳,我若不晓得这般贤良忠厚大人们的殚精竭虑,哪有脸面在圣上面前以娘舅自居?”
面对率先挑衅却又率先退一步讲话的人,最好的办法从来不是乘胜追击,而是跟着他一道后退。
梅砚山连忙摆手道:“这是什么话!国舅大人,就算几个老顽固对你有所戒备,那知晓你竟预备读书科举后,无不钦佩有嘉。我家里也有几个不成器的晚辈,那是怎么都不肯读书,只想仗着恩荫谋差事,国舅你能如此上进,焉知不是先帝庇佑圣上?”
梅砚山说话并不怎么掉书袋,寻常语气说熨帖的寻常絮语,听得人舒服又不烦闷。梁道玄看他客气,也不见外,笑道:“总不好做舅舅的不好好读书,如若将来太后教导圣上,圣上再一句‘你怎么不去管舅舅上进’,堵得太后没话说,我这才是千古罪人了。”
二人相视而笑。
此时若有旁人经过,必然是以为是祖孙二人亦或忘年之交在此笑谈,气氛融洽,风轻云淡,好不亲厚。
“国舅大人不计较,我就放心了。”梅宰执笑着说,“圣上开蒙进学之事,我们几个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找两位耐心的老臣,必然是先帝曾器重的,为圣上读一读讲一讲实录里好理解易读懂的圣训,至于开课读书,先缓一缓,没得让圣上劳累,耽误龙体康健。我们也是太心急了,生怕有负先帝所托,国舅还请宽慰宽慰太后。”
“梅宰执,我那日也是顺口一谈,说到底,我尚无官身,如何谈论此等要事?唯独家事上可以开一开腔,此事还得和太后商议,我实在不便言语。”
没想到吧,我大学体育选修,选得是太极拳。
梁道玄心道。
梅砚山倒也没有半点不快,摆手含笑,仿佛是怪自己说多了:“好说好说,这事儿就不提了!还有一事,我替许黎邕许侍郎也道个歉,他那日心急,又是边关战事,安排都妥当才入宫,又怕打扰圣上家宴,左思右想,耽误了时辰,却决计不是存心怠慢。这事国舅也请多担待了。”
“那天我不过是玩笑两句,可千万不要让许侍郎放在心上。”梁道玄其实想说的是:我小孩子不懂事阴阳怪气他玩儿的。可这样说就不占理了。
然而,重要的第三件事,梅砚山却并没有说。关于陈老学士,关于邵学士,关于此次恩科省试,他未言及一字,又去讲太后的辛苦,先帝的遗诏,老臣的体恤与圣上的聪颖。
这很值得玩味,颇有一种:与我有关的事我认,但与我无关的,我可不想沾染。
说完了所有人,梅砚山的话却绕到了洛王处:“国舅,你与洛王殿下都是年轻人,话能投机,若是遇见他,且要提醒,政事堂的差事要紧,辅政王还需按时到,国之大事,社稷之政,万不可有误。”
这般殚精竭虑的老臣絮语,仿佛一切重担都压在他身上,梁道玄倒是想说,早不让洛王姜熙去熟悉工作,现在好了,到了人家的回合,谁又是没有脾气的呢?洛王姜熙虽表面好玩乐嬉笑,说白了就是没多大正形,但绝不是膏梁纨绔,怎会不知轻重?
其中有什么原因,梁道玄并未打算问,因还没到他该出山的时刻,此时最应当做的,还是打好太极的拳法,嘴上说遇见一定,可限制条件却加了许多。
这样一来,梅砚山也只是笑,温和转了话题道:“威宗真乃圣明烛照之主。当初未免再现前朝皇祚剧乱,非同母所生的皇子,各有其外家支持,争权夺势,好不惨烈啊……不过确实委屈了洛王殿下,小小年纪便要出镇封地。”
“梅宰执,我虽史书读得少,但这几日师傅严苛,我也点灯熬油看了一些。正巧读到隋文帝与独孤皇后共育五子,五位皇子同父同母,谁知最后也受死于亲兄弟之手。当真教人醍醐有觉。”
梁道玄装作没听懂话中的深意,只作史学学术探讨,将话丢了回去。
梅砚山静静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再笑时依旧慈祥:“国舅,一年之后,你若不能高中,那你的恩荫,我亲自去向太后讨要。”
“那,晚辈就借梅宰执吉言了。”梁道玄笑意春风,颔首以示恭敬。
二人话别后,梅砚山看着他骑马而去的背影,笑始终未褪,他目不斜视问身后年老仆从:“老吴,你是见过他爹的,你觉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被唤作老吴的仆从毕恭毕敬回答:“负心皆是读书人。菩萨好貌,蛇蝎心肠。”
梅砚山又道:“有趣,古人常说血不可欺,梁敬臣这小人却生出了两个与自己没有半点相似的孩子,真是有趣。”
说罢,他转身慢步,轻快地踏入了文德门。
……
梁道玄回府才发现陈老学士已然等候多时,他急忙道歉,老师却笑着摆手:“今日本是无课的,可崔大人同我说,为你选了些书,有些是老宅子里的,有些是他去买的,让我为你规读细分,哪个要精细学,哪个寻常看看便可,我这就来了。”
说罢,他领着梁道玄进入到文杏馆后的藏书阁,打开门,梁道玄惊得险些后退两步。
原本这里只有十来本书,也是崔表哥临时买来要他读的,可这一看,四面的书橱全然塞满,都是厚厚一摞,分门别类的摆放,经史子集各分其野,仿若一晌午之间在他的书斋里上演了一出春秋战国。
“有些多了么……”陈棣明看他表情,以为是被这一年的读书量惊骇,赶忙安抚,“也不是要全看,我查过一遍,有些拿做查典寻源之用的典书,是不必细读的。你看着多,这样的书也占了小一半,其余这一年里急着看必须看的,我先替你安排,你……”
“老师,你说,梅相他是读过这么多书,才做了宰相的么?”
梁道玄的话忽然打断陈棣明的思路,他不知道自己这聪明脑瓜的学生在想什么,只认真作答:“梅相昔年曾是二甲第七名,钦点翰林院,他所读之书,所读之熟,想来可观。只是若要做宰相,可不单单是读书的功夫,还要……”
陈棣明说到此处,才意识到梁道玄方才话的意思,惊异地去看自己这学生,只见他笑得笃定,分明是雀跃期待的模样。
“一年时间读这些,也不算太短。超过二甲第七,应该也不太难。”梁道玄笑得并不狂妄自大,反而温和恬淡,但说出的话却犹如惊雷,“这外戚当宰相,想来是个新鲜事,说不定今后有本写我的书,也要放在这样书斋里的架子上。”
第26章 吞舟之鱼(一)
崇宁二年,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