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9节
“伏惟圣朝百载洪基,亦其微乡。先皇遗仁德芳,天地纵广如一十六道,亦可盛也。天地之清明,可昭日月,江河之东往,可表苍茫。”
有了基调,还得锦上添花。梁道玄知道自己文笔绝非华美雕琢之类,却善于字句间的巧妙布局来实现笔力的创显。
这时候最好是来一段漂亮的排比,可又不能用力过猛。以史为鉴是上佳的选择:这样既有前人史籍中脚踏实地的正例可以让文章落地不显虚浮,又能彰显自己的阅读量值得入榜上举,更近一层。
梁道玄这一年补了不知多少史书阅读题,写下这段简直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当今皇帝乃是幼主临朝,题目所问问题确实存在,但请给现在的朝廷和圣上一点点时间。不要惧怕眼前一时的困难。
如果宜安之战中,秦没有败于赵国,那也未必会有“奋六世之余烈”2的扫清六合;
如果没有篡位的王莽,光武帝也不会有中兴之良机;
如果乱臣贼子不以唐隆之变乱纪于朝纲,玄宗也把握不住时机,一朝力挽狂澜。
一切困难都代表机遇。
当下的问题绝不是单纯的困难,而是挑战和未解决的功绩,等待圣上和贤臣们一道并肩携手解决,这是时代赋予的绝佳时机!一旦把握,圣名必当垂范千古,盛世何愁不润泽四方?
很好,结尾就这样写!
誊写完毕,已是点烛时分,巡考已开始收卷。梁道玄再查验一遍,确认无误,借着最后的夕阳,递交出自己最重要一科的答卷。
这时,他才感觉饥肠辘辘与疲惫压身。
幽微的烛火随夜风摇摆,初秋闷热稍稍减缓。梁道玄取出入贡院时因检查夹带而被戳烂的糕饼,用木汤匙舀着入口,可是实在太干,考场不是书房,没有温度适宜的茶水亦或甜汤,他只能吃一勺糕饼碎屑,就一口凉凉的水。
饶是如此,因饥饿作难,他还是吃得飞快,解决了整天的餐食。
疲惫就在饱腹后袭来。
梁道玄勉强侧躺在又是条椅又是床案的木板上,盖好薄被,略去寻常在家中一系列洗漱保持清洁的步骤,唯独漱了漱口。
眼睛一闭,筋疲力竭席卷全身,他的意识在剧烈的活跃后归于沉寂,什么都不再思考,沉沉睡去。
第27章 吞舟之鱼(二)
“这……这题目, 哎!我是真的老糊涂了!”
陈棣明叹气敲腿,新裁的纸叠要被他揉烂在颤抖的掌心。
崔鹤雍眼见他焦躁的懊悔由衷而发,忙问:“京畿道解试的策题可有不妥的地方?老学士,您慢慢说。”说罢亲自奉茶。
陈棣明哪有心情喝茶, 呆呆坐着, 许久才道:“都怪我, 因觉得玄之不缺书本文章的锤炼,给他多讲门道与经验之谈,谁知这次解试出题反其道而行之, 我那些岂不都成了夸夸其谈?”
解试的试题是崔鹤雍傍晚从衙门回家路上亲自买的,书肆前人潮涌动,薄薄一张纸就要二百文散钱,可人们依然趋之若鹜, 迫不及待一睹崇宁二年京畿道解试策题真容, 特别是那些有亲友入了贡院的买家, 更是一买两三份, 送去沾亲带故的人家同阅。
崔鹤雍是考过的科举的,他知道这三天难熬,第一日的策问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断头饭,答不好后面两天其实可以早点出来少遭些罪。
陈棣明老学士与他一样关切梁道玄, 他第一时间送来试题,没想到老人家已经命儿子去买了一份,正在长吁短叹,细问才知, 这题目与平常表弟学习的解试答题方法确实是有些南辕北辙了。
崔鹤雍担忧之余,也要宽解老人:“陈老学士经历过的科举次数,怕是比我和玄之活的岁数都多, 您讲经验之谈,这本没有错。玄之常常向我夸耀,说您赞他机敏博识,不是只会死读书的蠢物,既然如此,您也不必如此担心,我看着题目倒是很合玄之机敏灵变的脾性与智识,他定能答好。”
说完,他自己倒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表弟从小就智慧过人,唯独就是懒,日上三竿起床,晌午前家塾的课全都上完,他下午来了后,问过教了什么书,看一遍,能记住大半,下午师傅讲接下面的内容,也不耽误他融会贯通。
不过要他写师傅留的题,他却是半点不做,有时耍赖求情,还得自己偷偷为他再写一份。结果挨了父亲的罚,老实许多。
想到表弟从前的顽皮可爱,崔鹤雍不自觉脸上都是笑,再想这一年,梁道玄一改从前做派,笔耕不辍挑灯夜读,一日里只睡三个时辰,照一张表作息,待读的书分门别类,无有遗漏。
这比他当年求学之时不遑多让。
只是他自己吃苦也就罢了,见到家人如此,不免焦心,此刻入了考场,也是坐卧不宁的等待。
太后梁珞迦人在宫中,也有忐忑。而宫中不比坊间,她又要避嫌,离试题离得远远的。
“母后,舅舅这些日子怎么不来了?”
五岁的小皇帝姜霖已经不再用鸟叫的口音称呼梁道玄,但成长伴随的不止有进步和惊喜,还有种种问题。
“舅舅要去考试,考试过后,才能继续陪在霖儿的身边。”梁珞迦的耐心总是很足够。
姜霖已经在口述的读书师傅处了解许多作为皇帝应该掌握的知识,科举就是其中之一,他当即道:“朕是天子,朕给舅舅点状元,舅舅不用考。”
梁珞迦真的很想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但励志成为培养出明君的垂帘太后,她必须耐心指出,天下不只是皇帝的天下,也是天下人的天下,国家有制度,祖宗有法度,科举是国之根本大计,决不能动摇,以及这样做会带来的严重后果——当然她尽量使用小皇帝这个年纪可以听得到的语言。
五岁的孩子已经完全意识到自己做什么是允许的,什么是不被允许的,姜霖从在襁褓里就有些脾气,听完后竟认真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撒娇般甜甜笑道:“母后,我们偷偷告诉舅舅考题,没人知道不就好了吗?”
梁珞迦顿时觉得,教育皇帝这件事,任重道远。
你不能既告诉孩子你拥有世间的无上权柄与沉重责任,又告诉他还有很多事是你也不能做的。姜霖足够聪明,但还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梁珞迦无奈之中,想到梁道玄曾私下对她说,孩子的德育教育非常重要,一定要学会明辨世俗意义上的是非观,今后才好教养。
思及此处,她又不能立即求助在考试的兄长,只得一边祈求兄长顺利通过考试,一边严正警告儿子,徇私舞弊,别说他是天子,就算他名义上的亲爹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不行——当然,还是以一名慈母的言语方式。
……
第二日论学开考,贡院内厅的誊录官奋笔疾书,不比外间士子悠闲。
士子所受的待遇,他们也差不多,不能与人交谈,在严密监视下,将一张张糊名后只有只有千字文座次徽记的墨迹试卷,以朱笔誊抄,格式统一,押印以明责,抄完一组,封蜡递交卫戍,由军士统一确认清点,再送至阅卷房的六名阅卷管手中。
前一次恩科与本次常例科举间隔短,可人数却只增无减,京畿道本就是天下繁庶所在,帝京周围所有士子皆聚集于此,德化之风兴盛可见一斑。今次解试足有六百余人参加,每个阅卷官至少要在三天内判毕一百张策问卷。一张卷密密麻麻就是上千字,细细读过,眼也是花的,又严禁走动,吃饭喝水不许离位,如厕有两位军士押送。
如此还不算尘埃落定,初判后还有复判,交换各人手中试卷,避免出现因个人文章口味与眼光差异造成的明珠蒙尘。
复核后通过的卷子,亦不能算点中解试,要统一交至两名副判卷官处,二人全部首肯的几张最优答卷,交由主判选出京畿道解试解元,才算大功告成。
因后续的审定常常伴随探讨和争执,需要留下充裕商议时间,于是初判的六人必须快马加鞭,三日完成。
这次解试六人判得奇快,第二日已然基本完成,因不少卷子都无需细看,直接落榜。
判过之后,六人松了口气,私下议论,纷纷表示,许是题目出得太难名头太大,好些头次科举的新人不知深浅,见了题目慌了神,光是没有写完的卷子便有四五十之多,还有几个慌乱之中斩卷,作答无效,更有人开篇便胡言乱语,看了简直不知所谓。因此递上去到下一轮的,连二百人都不到,已是这几十年人数最少的一次。
第三日诗卷开考时,策问副判已然开始阅卷。这二人都是中京府老学政,眼光老辣,慧明如炬,开篇三句话,立即就能看出士子之间的差距来。
两人不像其他六人不许在判卷时言谈,因他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评判商议,只是出屋就别想了,卫戍执杖堵在门口,只有出题官能偶尔来转转。
“这次考题,着实是难了。”姓王的副判捋着胡子,边看边道,“来我们处的卷子,只一百七三张,我们看过一轮,就只剩八十五张,往常要三轮才剩下这些,此次嘛……怕是发榜之日要哀鸿遍野了。”
另一人姓马,胆小,听了这话赶忙看外头,敞着的门外除了卫戍军士,无有别人,他才小心翼翼道:“王兄慎言,大浪淘沙始知金,免得周大人听见徒惹不快啊……咱们这也是不必烦扰了,你看,八十五张里,又只有五十一张今次中榜,我们在这些里挑出十张,省去不少功夫,这参差水平一眼即知,好题目才有这般能耐。”
王副判还想说什么,却听见脚步声传来,二人噤声后,果然是此次出题官中京府新晋上任的少尹周宁良出现,他不过三十余岁,坐至此位,颇有来头和前程,点中出题官也是格外的恩遇,二人不敢当着他面前造次,各自起身恭敬行礼,奉上选出的卷子。
“周大人,崇宁二年京畿道解试可点卷子已选出,待确认过论、诗二试无碍,即可呈上。”
但凡科举,永远先定策问第一,定好后再看他的论和诗有没有大问题。论考只要不出现上句“知之为之”填下句答不上来的情况,诗考无有平仄不分言辞粗鄙韵脚不称等问题,其余都不影响解试最后按照策问答卷的排序。策问先判才是正理。
周宁良上座后翻开试卷,一个个阅览过去,有摇头也有点头,王与马二人互换了眼神,并不敢做声。
马副判唯恐所选非当,从旁赔笑道:“自先帝继位以来,这几次科举我们京畿道点的解元无人入一甲,二甲也不过两人,周大人此次题目略深峪了些,也是为咱们选些出挑的人才,不然人人都说京畿之地人才阜盛,却无个出挑出面的在殿试得第,我们中京府面子上总归过不去……”
“你们的意思……我这个题出得难了?”周宁良头也不抬,还在继续翻试卷。
马副判以为这句是怪罪,不敢开口,王副判接过话来含笑道:“与一年前恩科比,确实是难了些,但上一年着实简单,士子们也是这样议论的,我们判下来很难筛选次序,题目平庸则士子水平只会显得不分伯仲,真正的才俊又如何头角崭然呢?”
周宁良笑着点头,倒不是这几句恭维有多熨帖,只是他想的也是如此。
第一年上任少尹,只求四平八稳,何必选这个差事?去到六部,找个近前的职任,前程也是大好。中京府权重事多,却自有风光,他的苦心也只有自己明了。
不过这些话确实听着受用,他来者不拒全都收下,正舒舒服服往下接着翻开,手上的动作却猛地停了。
这一停,好像外面的风也跟着顿住,王、马二人捉摸不透新上峰的脾性,静静等待吩咐,却见周宁良倏然从椅子中蹿起,快速踱步两个来回,叫了三声:“好,好,好!”
马副判胆子小,不敢胡乱猜测,但王副判却是有些揣度的能耐,他回忆方才阅卷,其中有一篇无论文辞还是立意都极其出挑,想来周大人是读到这篇,他当即道:“最重要是,周大人您苦心孤诣的嘉题,有人全然领会其中拳拳深意,鞭辟入里崇论宏议,卑职看过后击节赞叹啊……”
“确实是好文章。”周宁良终于首肯了下属,挂在脸上的笑没有半点虚与委蛇,“你们知道,我出的题难在哪里么?”
即使知道,二人也是摇头。
毕竟要给上峰出风头的机会,只有他们下属憋话的份儿。
周宁良即便克制这份自得,也还是难以收拢笑意:“寻常解试侧重伦常根基,易出陈词滥调,少涉制度,多言德化,因这是最好写最不易出错的,泛泛之答,不需多优秀,只要过得去判卷官的眼,平安顺利晋到省试,万事大吉。可你们说,朝廷真需要这样的人才么?我看不尽然。”
王、马仿佛当年读书听师范讲课都没这么认真,垂立在两侧。
“只顾眼前蝇头小利,大是大非面前,如何自持?我不觉这是朝廷当今所需之才,于是起了这个题。看似宏大,不该是解试所考,然而实际上是让真正胸有韬略的人能更上一层楼,从平庸之辈里鹤立鸡群出来。”
周宁良原本看这些卷子,心里想的是选出来的这些水平也就一般,实在普通,说不定真是自己题出得略难,结果翻到后面,果真有惊喜静候,说辞和面子立即全占,忍不住要评判一番。
“且看此人,正是那禽中之鹤!”
他递卷子给王、马二位副判,两人其实都已看过,只见这别具一格的起题,就知是方才他们都盛赞不绝的那位士子,可是赞美的话要留给上峰说,二人只一味重复好卷好答,不说明堂。
这一留白周宁良笑纳,他正想夸一夸。
“此人必定出身寒门,见惯世间诸事,有阅历,晓义理,卓见妙论生于幽微,言文渊深起自涓滴。看他知晓百姓之疾苦与利弊,风俗与微末,全然不语空假之言,一味宏博,最终再转回押题,质朴刚健之辞却落于恰到好处之高意,令人读之心胸宽朗,似登高峰俯见云海,此子不得解元,当真无理!”
主考发话,无人质疑,王副判忙道:“那便只等他论与诗二卷无差,就可定论了。”
周宁良爱不释手又看了看卷,点头应允。
……
只是仍在笔耕不辍第三天诗科的士子们,却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然落定。
包括梁道玄。
他的诗卷午后三刻就交了,并不是他不想再细细检查润色,而是他怕自己彻底晕过去后没人代交,等于白考。好在看过一遍,觉得已经切题无需再改,以免出现画蛇添足之事。
这也是陈老学士警告过的、头一两次考科举最易犯下的过错。
梁道玄交卷时已然头晕得厉害,不是中暑,而是饥饿导致的血糖过低。
崔鹤雍向他提议,多带干粮,尤其是甜食糕饼,他听话照做,然而却没想,分配吃食上出了差错。因第一天考试过于艰苦,第二天一早,论考之前梁道玄睡醒头晕眼花,为尽快进入状态,他猛吃掉了一天的口粮,致使后面只能透支。
天可怜见,他这一辈子由于只出生那会儿吃了大苦,后面锦衣玉食根本没挨过饿,到第三天吃的东西没了,只能饮水充饥,送水的卫戍看他的眼神都已经因次数频繁而产生了古怪。
水如何顶饱?尤其还是冰冷的井水,干干涩涩,进到肚子里面,甚至能晃荡出响。
第三日,自早饿到晚,喝再多水也于事无补,前胸早就贴在后背上,活动都抻不开。
梁道玄在三天三场考试过度用脑之后头晕眼花,只觉得天色渐渐暗下去,也渐渐模糊起来,夕阳惨惨的红仿佛近在眼前,似乎有人细语低吟,但其实他清楚,这是因为血糖过低导致的轻微耳鸣。
怎么还没结束?
他想干呕,又吐不出来,嘴巴发苦的滋味实在难受。
旁边似乎真有人哭了,不知道是觉得没有考好,还是别的缘故,一时卫戍军士又过来让人噤声,那声音也就消失了。
终于,仿佛午时三刻等待被斩首的罪犯听见一声嘹亮的刀下留人,鸣考鼓终于敲响。
这是最后交纳卷子的期限,对于第三天,就是即将贡院开门的冲锋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