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1节
“要那些瞧不起我家玄儿的人这次好好睁开眼看看。”卫琨虽是微末小官,可也知道从前梁道玄受的非议,他饮了些酒,气性上头,言辞语气不免有些怨怼,“正儿八经从贡院两场考试里选出的解元和会元,还有哪个不服在后面嚼舌根?”
崔函主动和卫琨碰杯,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幸甚至哉道:“旁人是没话可说的,那京畿道的考题此次各道解试无出其右,拿什么说嘴呢?省试的题今日我也看了,真叫一个刁钻狠辣!怎么?看了题还有人不服的,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了。”
“陈老学士当真厉害,那日同我们讲解,才知会元难取。这杯咱们一家人敬陈老学士。”
梁惜月带头起身,陈棣明忙道不敢,可脸上却红光满面,欣喜非常。
梁道玄也举起茶杯,向着师傅郑重敬拜,率先饮毕,其余人跟他一道,众人齐声而笑,小小内厅虽是几家人入座,此刻和睦喜庆,却比许多阖家团圆更教人羡煞。
然而同一时辰,几条街外,新晋的银青光禄与昭文馆学士王希元府邸内的书房小厅却是房门紧闭,今日来道喜的人,无不以王尚书自贡院方出,身体疲敝早已入睡休息的理由推诿回去,唯有一人的马车停进尚书府马房。
“老师并未怪罪大人,反倒读了国舅爷的省试文章后,直言国士无双,大人公正。”
徐照白下衙后回府换了半旧的便服,仿佛来旧友之家闲谈叙旧,笑容也是温和的。
“我并不担心梅相如何,此次点取会元……不瞒你说,不止是我,八名卷判,竟未有任何异议争执,联名推举国舅爷那篇文章,当时谁又知道此篇作者是谁?我只听了第一段,就知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煊赫文采珠玉言识,谁人可比?清辉,不怕你听了恼我,便是你当年的文章,遇到今日的他,亦不相上下……”
省试第三日,落雪仍续,诗题开答时,八位卷判已然全部审议完毕,奉上考卷,请出出题官王希元,做最后的言议以定论。
然而王希元只看见桌上放着一张考卷。
“大人,我等皆点此卷为会元,无有异议。”
八人齐声说话,王希元不由心中一震。
这是极少发生的情形,虽不是开省试之先河,却也凤毛麟角。这样的文章,往往有毋庸置疑的过人之处。然而他自己出得题他心中却清楚,题目留了极大空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只要才华与智略得当,便会呈出百花齐放的文章。
但似乎他的期待彻底落空,就因为面前那一张试卷一名考生。
“哦?既然如此,念出来听听看。”
一般来说,八位卷判同心齐声,主考也不会有异议。可听还是要听听看的,此子文章到底如何过人?
卷判官展开试卷,徐徐而念:“臣闻国之法为齐天下,君之道为正天下。”
第一句倒是尚可,算是精开理入,有些可咀嚼之处,但也不算多才艳绝人。
王希元这样想着,却在判卷官念出第二句后陡然睁大双眼。
“《周礼》、《唐六典》法道皆明,然天周、盛唐未曾亡乎?何亡乎?何救乎?”
文章开篇就说,《周礼》和《唐六典》确实很好,但周朝和唐朝也都亡了不是么?也没见这两个东西保佑江山万代祖业不息是不是?他是怎么亡的?怎么这两本书不救一救啊?
好大的口气!王希元心道自己的题目以《周礼》、《唐六典》两本制礼作乐建制明法的鸿篇入题,是因为《周礼》但凡有志于考科举的读书人是一定会看的,但《唐六典》却是拓展,这样一来可以考验考生读书的深度和广度。再来二者有相似和不似之处,能以此分明讲出敬天法祖与创建盛世的立场,并结合当前天下现状与朝局,辨析分明,兼顾文辞与理正。
这才是他心中的好文章。
但此子口气确如此狂妄,半点不按出题思路来,上来便把题破了!最可气的是,自己出题最后三连问,用短句裁篇,朗然纸上气势十足,是他得意的步步紧追式立问,答题这小子竟然模仿自己,给那咄咄逼人的语气换回来三个更短的提问,当真可恶!
好好好,他倒要看看此子破后何立!
谁知,这篇卷子的破题还没完,考生继续输出:
“篡莽尊奉《周礼》而逆温亦执《六典》,不见天下升平,未闻盛世如斯。”
篡夺西汉的王莽最尊奉《周礼》,灭了唐朝的逆贼朱温也按《唐六典》办事儿,我也没看见史书记载这俩大逆不道的朝代四海升平有什么盛世让百姓安乐。
王希元见过无数好科举文章,他自己也有子孙,作为当年的探花郎,为了教导子辈孙辈,他也自己亲自上场讲解过无数优秀时论试卷,可这一篇,却是从未见过的锐意锋芒,上来就和出题官唱对台戏,阴阳怪气,偏偏道理全在他那!
王希元的面色不虞,下面的几个卷判则不敢出声,可他们却没人出面言语缓和,仿佛用眼神期待王希元继续听下去。
读卷的卷判官也沉浸在这舌芒于剑的阅读快乐中,并未注意到主判的脸色,抑扬顿挫继续念:
“故臣请言:财用不裕,弊患累见并非法善而得,天者为天,君者为君,非一圣一书,立纲陈纪,上需量才定能,下需知民体情,以此为始,弊不为必,《春秋》所书天王仁者,莫不如是。”
如果说方才王希元还在忿忿,此时他已全然静下心,听着诵读,心中长感而叹。此文构建之巧思,怕是自己也想不出如此精妙的布局。
立论再破,如今省试文章里实在不怎新奇,去年恩科亦有善为者,文辞也使人心旷神怡。但这一篇开篇既破,且是摧枯拉朽之破,不留余地,再废墟上建道场,开坛做法,树明坦陈自己的观点与用心,词直理正,不精求穿凿之佶屈聱牙,反倒以势如破竹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来拿人,再用娓娓道来的理述站稳破论之后独树一帜的根基。
当真妙哉!
后面便更是使人如闻仙乐耳暂明。
此子从本朝疆域与眼下朝野内外形势分析,鞭辟入里,又说数十年经营未有盛世,不是有什么致命的问题,而是在威宗清君侧匡扶社稷后,许多地区仍未能摆脱先前道宗祸乱和废少帝时期的遗毒,百姓不能喘息,难道执政者要扬鞭继续催他们向前吗?百姓不是帝王的牲畜,天下为帝王的天下,亦是百姓之水所承托的基业,凡事不看前因,只求业果,《周礼》、《唐六典》出大治之世,宏天苍之法的道理难道有这样说过么?
文章又说了许多当今的弊病,比如缺乏基层官吏,不足财币来改善河道与官道在战乱后的损毁,边境又有烦人的游徒骚扰,不能为求盛世而造盛世,应当先思考当下必须解决的问题,再让盛世的种种现象纷至沓来。
到这里,已然是一篇好文章,而后面却还是有使人欣欢的惊喜。
这篇文章又给出了一些自己的意见,关于治世安民的想法,但这里此子却又谦虚了一回,不说那般锐意锋芒的话,反倒悯恤世间之苦,言进黎民悲欢,教人问之而叹。
最后收束在丝来线去之后,文章以玲珑透漏之美,戛戛独造之才,选一圣贤典籍之言回首映题,仿若庭院造景化境天然之框景,一句话为一世界,一心思为一浩然:
“《穀梁》曰:子既生,不免乎水火,母之罪也;羁贯成童,不就师傅,父之罪也;就师学问无方,心志不通,身之罪也。”
王朝初建,亦如孩童,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追问的主题和责任归属。此刻问差在何处,不能盲目寻找范例,要找到真正符合时代发展的阶段,一步一个脚印。
“盛世之兹,皇业之成,自祖宗之法兴,由黎庶丰岁成,步前勿望远,若求庙堂之高,当明于治道,如是哉。臣谨言。”
如此诵毕,王希元击节而赞,再无异议。
二日后其余二科皆已阅毕,对号而列,这位考试的论题无有一个错处,诗题亦言志阐理,二者皆然,尤其那苏武牧羊的典故,看了看外面的雪天,由于感同身受,众卷判都觉妙哉。
这时,便到揭晓的时刻,全部核对完毕,除了九人一致同意的会元,其余会生的文章大家也都已商议妥当,按次排序。
于南衙禁卫的见证下,礼部官吏当着九名考官的面,一一取出誊写卷所对应的原卷,祛除糊名,以造册验明正身。
在看到自己与其余八人一并首肯的会元真名陈在眼前时,有那么一瞬间,王希元竟不知自己是庆幸还是震颤:庆幸的是外戚如此,想来辅佐幼主未必偏私。
震颤的则是……
他收回心神,知晓这些话说不出来,也无人可说,只能一声叹息。
王希元是徐照白的老上峰,叫一句他的字反倒更显亲厚。早年徐照白尚在翰林院做侍诏抄写,王希元已然可入政事堂行走,这二十余年,两人虽不算挚交,但总有君子之交的往来,他听罢不以为忤,只低头一笑道:“我也读过了,当年我再气盛些,想来才写得出这种大开大阖之纵横,王大人不必有忌言,我知你也在烦忧,贡院这两个月难熬,老师嘱咐我送来些温补之物,大人暂且颐养,身体要紧。”
参与省试的官吏待遇其实要比考生好了上百倍不止,尤其是主考,王希元在贡院有专门的房间和随侍的仆从,他本就有些年纪,寻常多食素菜,油盐也多为保养而少添,吃食本就不那么讲究,于贡院内反倒养生。今日放出来,他精神也还算矍铄,无有萎靡,只是入宫时废了些体力。
故而听到徐照白这样安慰,王希元不免垂下眼帘,苦笑摇头:“你知我为何烦忧。你看,我本秉公行事,无有偏颇,却是自找烦恼了……”
“老师的意思是,经此一役,太后与国舅的羽翼已成,是不可能避免今后的龃龉了,不过只要我们问心无愧,行事磊落,终究大家都是为基业国事与苍生奔忙,就算有些分歧,只要不涉及国本与黎民,其他都往后放放。”
徐照白言语总是这样徐若春风,可此时并不能缓解王希元的烦闷。他并不想成为这风口浪尖话题中的热议,也不想朝局在今日已稳的基础上再有任何波澜。
“王大人,官家……总是要长大的。这朝政,早晚我们都要亲手奉还。”徐照白轻声细语,说得却是雷霆万钧,“我们能做的,总归还是有臣子身份所限,今后的路如何走,并不是外戚一朝崛起就能动摇,且走一步看一步,先天下之忧而忧固然是好,但忧早不能御之,只是为难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王希元微微点头,他不知自己有没有真正被说服,待徐照白离去前,他想问一句,难道你的老师就会这样顺遂放手,任由滔天权势为他人做嫁衣裳?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这些年,他虽偶尔装聋作哑,但并不愚钝如外表般老迈。
事已至此,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愿国舅爷人如其文,胸中韬略定能使其不偏不倚,辅弼圣主临朝。
不过有件事,他还是必须说的。
“曹嶷此人……梅相曾要你与他多多同携,倒不是你多需要他提携,而是他性狭而急,要你多多担待。他对国舅爷早有怨怼……从前他对太后,也并不如何恭敬。两方或许都有芥蒂在心中。今日国舅龙腾虎跃更上一层楼,他心中未必好受。你如果能劝,还是良言得尽,如若不能……便独善其身吧。”
徐照白含笑谢过,执礼告辞。
第38章 礼上之礼
几年之内, 柯云璧的未来夫婿身价涨势直上青云。
起初,大家都觉两家般配,除了未来夫婿亲爹的历史遗留问题和人品问题,其余都很得体。小伙子家资丰厚亲戚靠谱, 自己虽然是富贵乡里闲人一个, 但好在四姑娘也差不多安乐内敛, 一起顺顺当当过日子,定能举案齐眉。
忽然,富贵闲人成了当朝国舅, 身家和声势水涨船高。
而后,国舅爷以外戚之身竟然考了京畿道的解元!简直就是文曲星加福星降世,世无其右,已是炙手可热的佳婿首选。风言风语自四面八方涌入柯家人的耳朵, 此次入京最终不虚此行, 柯学士夫妇确认了自己的眼光无误, 为了女婿国舅爷没有半点陈世美的迹象, 可喜可贺。
如今,谁也想不到的是,国舅爷连中两元,变作举世无双的人中龙凤。此门姻亲也从门当户对变成了祖坟喷火。
省试发榜后, 柯夫人天天佛前礼拜,碎碎念念的内容只有一个:感谢皇帝年幼,无有什么公主女儿的掌上明珠,不然这么好的小伙子, 定然被抓去亲上加亲了。
对于这种念想,柯云璧向母亲及时指出,首先, 宫里有一位皇帝的姐姐长公主殿下,其次;假如真是攀龙附凤为求富贵之人,是不会在意这年岁的差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最后,还是看人,和皇帝年纪大小如何无关。
柯夫人怒斥女儿让她盼着自己些好。
柯云璧这次没有回答,因为她期盼的那朵花,还要等一等才能到她的手上。
其实柯夫人也没有没告诉女儿的话,她在佛前所求,一是女儿婚事平稳落地,二是这次又没考上的二儿子能谋得安稳恩荫,顺顺当当过这一辈子,她别无所求。
这话如果是对别的兄弟姐妹说了,她怕旁人瞧不起自己那老实的老二,夜里也是一个人对着丈夫悄然落泪。
柯学士在这件事上看得比夫人更开,边说边轻抚老妻因哭泣颤抖的背脊安慰道:“儿女自有福气在,你信前世的因果,我信此生的能耐,可都是你我能托底却不能决定的,放心,我不会苛责庭儿,他秉性朴厚笃厚,媳妇也是持家有道的,我为他谋一个可安分守常的恩荫差事,一家子怎么不能把日子过好么?我们百年之后,大女婿和云康都是有能耐的,马上就要有个怕是星星都有本事能给摘下来的小女婿结亲,怎样都不会让他日子难过的。”
柯夫人不是不清楚这个俗世常理,但慈母心肠至刚至柔,此刻忧患而伤心在所难免。
柯学士不是没严厉教育过二儿子,平常人家都是慈母多败儿,他家却不是。但凡他耳提面命二儿子读书,三儿子就立刻表示自己会好好上进请父亲放心千万别迁怒二哥。后来他索性不再自己为儿子开蒙,打包全送去书院,在两兄弟面前,好像督促严厉的自己才是那个破坏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坏人。
但这也是好事,寻常人家多个孩子,一碗水总难端平,有父母心疼病弱乖顺的,有父母则偏爱嘴甜讨巧的,没人想孩子们势同水火,弄出兄弟阋墙之祸。柯学士亦然。
柯家颇有家资,虽不是那高门士宦,可柯学士致仕时顶着学士头衔与正二品的品阶,不敢说永葆家业,但庇佑子孙三代总有余裕。
这几天柯云康很害怕父亲再斥责兄长,每日下了衙门就蹲到二哥书房里。对于十次没考上科举的二儿子,柯学士多少有些隐约失望,但再看一家人的和睦融洽,他又深感欣慰。
是了,一场泼天富贵眼看就要当头而下,总不能什么都叫自己家占了不是?
……
礼部登造定在三月中旬,与此同时,殿试的时间也最终确定,三月二十一日,时令春分,是浑天监察院挑了许久才定下的好日子。
寒冻之灾猝不及防,后几日又下了几场初春之雨,然而因伴随东南风,这几场雨又是“一场春雨一场暖”了。
待到梁道玄全然康复,前往尚书省礼部登造的当日,各个街巷已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春日之景,各宅门户内种植的春花皆已隐约可闻淡香,家中刚有几个花骨朵绽开的桃花树枝头落了两只灰胖灰胖的喜鹊,姑母见了直呼好兆头,折了一支喜鹊踩过的桃枝,插瓶后放在了梁道玄的屋内。
梁道玄本想说,今天他要去领会元的恩赏,当然是好日子了,不过他从来都不是扫兴的人,只含笑应了姑母的口彩,又说多住几日沾沾喜气搬回国舅府。
然后他便启程出发。
尚书省在朱雀大街正东一侧,与皇宫的距离仅次于中书省,却比中书省更加气势恢宏,前有一座楼坊,上书“猷为永守”,用得是《尚书·洪范》典故,这是太【】祖亲笔所提,意在希望尚书省这些实权的官吏,能讲方法有作为,但最重要的,还是永远秉持操守。
在此楼坊前,百官下马落车,步行朝前。
此刻不是尚书省六部各衙门晨起上衙的时辰,因此几乎走在这条路上的都是本次省试得第的考生。
众人衣衫的颜色都尽可能鲜艳,不过大家都避开了绿色——绿袍是殿试后,圣上所赐衣袍,“布衣入门,绿袍出殿”是读书人毕生所求的荣耀。在殿试结束名次确定后,所有人要当场更衣,再执书写殿试名次的牙笏,按照甲序以此排列向圣上谢恩。之后穿着这身御赐的绿袍骑马游街,前往期集所。
所有人都避开忌讳颜色,同时尽可能让自己显得神采焕发。
梁道玄的出现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大家都是读书人,并不当面指指点点,但考试结束后各自多少有新旧老友,此时一并成行,见了新晋二元国舅,不免要待他走过去后低声道一句:“当真一表人才……”
梁道玄打听过柯云庭的成绩,早早放弃了与未来大舅哥一道前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