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2节
说句实话,梁道玄第一次来尚书省,走在正中尚书街上,正对的衙门大门紧闭,那是尚书省总部都堂,因尚书令这一差事早就是追封赐给威重德高大臣的荣誉头衔,所以都堂衙门除去六部开大会的日子,其余都紧紧封着。
在都堂东西左右,一共六部六个院落六个衙门,吏户礼三部在左,兵刑工三部在右,三三成对,是看着很像皇宫后宫东西六宫的格局……
想想也是,这尚书省六部在每年求银子的时候,好像也都在皇帝面前争执不休要死要活。据说当年太宗时期一工部尚书,为求银两补修葺尚书省衙门的亏空,在与其他五部尚书于御前开小会时,自怀中取出条白绫,声称要是户部再推诿,他就当场吊死。
这故事听来荒谬,但太宗中期确有段时期好大喜功,那段时日的工部和户部差事,想来都很难做。
梁道玄心中清楚,六部之间确实是有时合作有时拆台,携手齐心却又各怀鬼胎的关系。
不知道他殿试之后会被分到哪里去?如果考得好,那能去翰林院做侍诏侍书……不过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给辅政大臣们当秘书?皇帝一口一个舅舅叫着,回头他去给皇帝的辅政当秘书,这辈分不对吧?
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先考过殿试再说。
礼部为左三衙最后一个衙门,他的院落也是最小的一个,早有礼官在门前等候,引着各人去到内堂就座。
将近二百人,怎么都是坐不齐全的,有些椅子便放在廊下,只要不进去礼部衙门的正堂,其余时间在院子逛逛,也没人出来阻拦。
梁道玄到的早,他见院子里光秃秃的,一棵树都没有,非常痛心。心想如果他分到礼部来工作,说什么都得提提意见,稍微美化一下这精致的小院。
这个念头在梁道玄看见礼部尚书曹嶷的时候,转瞬化为齑粉,荡然无存。
省试由礼部代尚书省主持,故礼部尚书是众位考生此时能见到的最高阶官吏。由他宣读圣旨,为众人赐下入殿身份与天子的赏赐。
曹嶷一出现,礼部官员立刻指引众考生站齐行礼。
梁道玄不喜欢曹嶷,当然他也知道,曹嶷更不喜欢自己。入京的第一场梁子就是二人结下的,虽然徐照白当时也在场,但对方显然对下台阶这件事并不抗拒,可曹嶷却一直对他颇有针对,甚至在此事之后,还表示身体不适在家休养了一阵子。
真是有毛病,难道还等自己上门道歉么?
怎么?说祖宗之法说得有问题?还是自己的引用歧义?
要是这样,梁道玄建议他亲自去问问小皇帝的祖宗,毕竟最终解释权在他们那。
但要是能好好相处,大家相安无事,梁道玄也是乐于见得。他曾经问过妹妹,是否真的有要翦除羽翼,让殿下不必受辅政掣肘么?
妹妹只是摇摇头:“天子式微,终究难安。如果亲政之日,朝政奉还,那我还有何所求?我比他们更希望霖儿敬天爱民,成为一代明君。可是……他们如今权柄在握,他日即便交还国政,可朋党已成,霖儿岂不与先帝一样只能在臣下前唯唯诺诺,永远受着牵制。他本已是帝王了,牵制他的既有祖宗礼法江山基业,又有天下万民熙熙攘攘,少些困顿,也是我这母亲与太后,唯一的希冀了……”
梁道玄在相处的这段日子里,似乎感觉到妹妹对权力本身并无太多执着,或许是先帝所遭受的一切,让妹妹感到恐慌:一个皇帝,未必就能平安度过一生。他需要面对的,或许是更大的风浪。
所以她求助能求助的任何人,撑一撑皇权这条当下的一叶扁舟,好不被时局的浪涛,卷入权力的深渊。
……
“会元,京畿道帝京,梁道玄。”
他思考之时,曹嶷已宣读过圣旨,并念了他的名字。
“赐玉牌嵌书,殿试入宫,领之,钦此。”
玉牌上雕刻着梁道玄的性命籍贯,和他告身历纸所写一样。
其余就都是荣誉性质奖励,比如当天可以仿佛头雁一般,领衔所有考生走入文昌门,进集英殿殿试。
梁道玄叩谢接旨。
曹嶷表现得非常有二品大员兼政事堂议政的风范,并未刁难也没有多余的神情,肃穆递来圣旨。
完成这一使命,他仿佛一刻都不想久留,转身便走。
礼部侍郎姓程名稚卿,年纪约和徐照白差不多年纪,胡子留得巧妙,小小一块正遮住下颚与嘴角,这一遮就显老成了十岁,变得十分可靠。
他含笑告知众位考生入宫殿试要注意的规矩。从怎么走步到哪里可以看哪里不能看,什么路线走什么门,轻车熟路介绍一遍,又耐心问是否有人还不知忌讳?梁道玄对宫中熟悉,自然无需多问,但确确实实是有人深感不安,又问了好些,程稚卿一一解答,无有厌烦。
最后,程侍郎不忘叮嘱,一会儿流程走完,不可以在尚书省内乱走,赶紧回家,五日之后殿试,是绝对没有任何迟到余地的。
“我会领众位入文昌门,然而只有跟在我身后,才可以入宫,一旦无有引领擅闯,那省试的辛苦也白费了。诸位还请慎之又慎,今次省试的苦,勿要白白遭受。”
这话是有些警告意味的提醒,即便程侍郎语气轻快,但还是让许多学子噤声沉心。
结束临时“培训”,梁道玄还要进宫去。
妹妹和外甥无法在他生病时探望,即便一天派一次霍公公来探问,到底没有见到人。尤其是小皇帝,怕是想自己已然想得要哭要闹了。
思及此处,梁道玄也不自觉露出温柔的微笑。其实他也不知道是自己更想小外甥,还是小外甥更想他一些。
“曹尚书威仪庄重。程侍郎儒雅和善,礼部秩序井然,各级礼官也无白眼看人之意,当真是帝京的官吏。”
……
在梁道玄身后行走的,似乎是几个同道的老乡,隐约能听出一些岳中道的口音,具体哪里却不好分辨。
他们在议论今日的见识,几人都对两位朱紫高官怀了敬仰与亲崇。
“不似我们那里的芝麻小吏,手握鸡毛令便敢指使三军。”
“是了,但凡小吏,总爱颐指气使,反倒大员,却亲近和人,无有眼高于顶。”
“我看未必。”
几人的话语被一声似碎金断玉般的口气打断。
不止梁道玄,其余附近行走之人,都不免投去目光,站下脚步。
说话的是位身态略显矮瘦的年轻人,一袭荔色的儒袍,上戴青玉束冠,长相可以说是清秀,却谈不上俊朗,面色白也是白,然而却有些病气,难得他一句能喊出这样大声。
梁道玄很想去说,不要在这里大声喧哗,一会儿六部哪个出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可是不等他上前制止,那荔色袍子的年轻人就又开口了:
“咱们是天子门生,与其说几位礼部官吏对我们假以辞色,倒不如是为着皇家颜面,尽职尽责罢了。而地方官吏一要长期治理一方,不得不有些威仪执行朝廷法度,二也是为求公正,如若人人和善似春风,到了该判该断的时候,难免有人仗着察言观色知亲晓近,要做出下见不得人的勾当。当然,这些不算上那为非作歹罔顾法纪的父母官就是了。”
梁道玄觉得此人有点抬杠的意思,那几人只凭一面之见就做如此定论之语,甚至还是判断一人官品的言语,太不妥帖,可今日确实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有人飘飘然一点,倒也无可厚非。
况且说得也不是什么难听的话。
但这位衣裳颇为鲜艳的同榜就有些较真了。当然他说得也是正理,但不是所有正理都适合所有时间向所有人阐明。
然而此人说完想说得话,转身边走,根本不等人回嘴吵架,潇洒极了。
梁道玄心想这又是何必呢……这话不说,也憋不死人的。
转念间,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这年轻人正是“芝麻小官”的家人,听到方才略显偏颇的话,忍不住出言也是有可能的。
身后的几人不免抱怨几句此人鲁莽,梁道玄也在这窸窣的抱怨声中走出了尚书省。
……
皇宫内苑春意最浓。
已有玉兰花迫不及待开放,只是含苞仍羞,不肯盛怒成花。
因思念外甥,梁道玄亲自去接小皇帝下学,见了舅舅,姜霖甩开身后的所有宫女太监,飞奔着挂掉了沿途好几朵无辜的玉兰花苞。
“舅舅!”
梁道玄抱着姜霖转上三圈,放下来时嘴还没有从笑中阖上:“这么急就换下冬装,不怕风寒了?”
“舅舅一定也是没有穿严实了去考省试,这才生病的!”
今天梁道玄遇见两个“杠精”,第二个却让他心情大好:“所以舅舅才知道难受,让圣上小心注意。”
小小杠精,并不能解决梁道玄“顺水推舟”之法,姜霖只是笑,又抱又贴,再不提衣衫的事了。
这几天确实暖和,想来花开只在明后天,时气到了,少穿点也好。梁道玄心中暗笑自己竟也婆妈起来,拉着姜霖的手,领着他一道去仪英殿与妹妹见面。
姜霖话多,加上好些日子没见梁道玄,嘴打开就没完。不管是这些天读了什么书,师傅说他哪里读得好读得秒,学了什么新字,寝殿内换了一套春日的用器,又见了哪里的新草木,叫得上叫不上名字……如此种种,小孩子语速快,声音脆,犹如铜尊倒豆,噼里啪啦,听得人心情愉悦。
“……朕和母后登楼去看舅舅了!就在省试那日。”姜霖跟随行侍奉的宫人要了杯温水,饮过后说道,“只是贡院太远,乌泱乌泱到处是人,蚂蚁大小,看不清哪个是舅舅。”
深宫禁苑,亲人也如此牵挂,梁道玄周身似被春风融化。
“所以母后答应我,殿试的时候,让朕亲自去看,都在一个殿内,舅舅就看得清楚了!”姜霖兴奋得挥舞小手,朝举办殿试的集英殿指去。
梁道玄不禁一愣。
姜霖五岁多一些,比寻常孩子聪明是有些迹象的,但却不大坐得住,御书房师傅偶尔也会悄悄用委婉的说辞说明这点,可见他是个活泼个性。梁珞迦已开始物色合适的禁军教导皇帝习得一些强身健体的弓马之术——当然暂且还不能上马,只是先让他释放释放活跃的精力,再当做锻炼,如此而已。
让小外甥在集英殿坐两三个时辰,对小孩子来说也太严酷了。
“妹妹,你真打算让圣上亲临殿试?”
于是见面后,梁道玄抢在妹妹关心自己身体前,先问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我知道哥哥不忍心让霖儿枯坐那里,所以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兄长这么关心自己的儿子,见面便要嘘寒问暖,关心这些要事,梁珞迦心中是温暖的,解释起来也娓娓道来,“明年,他自己就要开始正式开蒙读书,如今这些小打小闹,有时他都坐不住,总要有些严肃的场合,教他早一些进入身份里去。不瞒哥哥,因这次殿试有哥哥在,我才敢让霖儿亲自到场,若是没有,我心中也确实没有把握……对了,还没恭喜哥哥……不对……哥哥,你身体可大好了?我再传祝太医来给你看看吧?”
“你就别为难祝太医了。”梁道玄忽得笑出声,“太医这差事,实在难做,在我家里,更是麻烦,旁人家中一人生病,要么父母在旁,要么子女在侧,我可好,一堆亲戚,每个都是骨肉至亲,祝太医是焦头烂额,哪个都要安慰,哪个都要体顾,我大好后,他人都瘦了一圈。”
梁珞迦听着也笑出声:“那我再赐他些恩典好了。”
“我看你能赐他最大的恩典,就是下次我有个头疼脑热,再不派他来看的恩旨。”
这话让兄妹二人笑得开怀,不过他们很快就小了声音——姜霖在隔壁,好说歹说才肯松开梁道玄的手去午睡,万一吵醒了,又要哄好久。
笑过之后,正事还是要说的。梁道玄并不觉得妹妹是在揠苗助长,眼下小外甥的小脾气虽年龄是愈发见长,他是有主见的孩子,既然已经说了又反悔,对母子情分和孩子的成长似乎也都不是好事。
“殿试的时候,万一当着外甥的面没考好,可比当着皇帝的面没考好要压力大很多的。”梁道玄用这句调侃表示自己并无异议了。
“哥哥,我要替霖儿和自己谢谢你。”梁珞迦向梁道玄说过几次谢谢,大多是刚刚兄妹相认那半年,这一年其实他们兄妹已不大需要这两个字来缓冲关系,但今日,她重新说起,比之往常多了几分郑重,“你的旰食之劳和穷心剧力,成了我们母子的荣耀,谢谢你做一个我们担当得起兄长两个字的家人,即便霖儿是九五之尊,往后我也可以告诉他,是你的舅舅在保护我们,用尽他的全部心血和能力,守护了你的未来。”
第39章 水流不盈
梁珞迦打算让梁道玄在殿试前一夜住进宫中的金台馆。
此馆位于前朝东侧, 是皇家官驿,友邦的驻官和进贡的使节多安置在此。除此之外,由皇家出面邀请,各地入京讲学为皇帝开经筵的学者也会被安排此间。后为安顿被邀请入京弘法为皇家祈福开坛的僧侣, 太宗时期在金台馆后鹿苑又建一寺, 赐名海方寺。
先帝在世时, 慈渡禅师入宫讲法便是在此寺坐禅修福。
梁珞迦想为梁道玄安排的居住地也在此寺,她已想好了万全的借口,再请慈渡禅师入宫, 只说讲法,而梁道玄乃是慕法之信众,留居海方寺听经,不会有人深究。
她倒不是过于操心, 而是梁道玄科举这两场考试实在邪门, 次次考完都要出些毛病。殿试在自己眼皮子地下, 梁珞迦怎么都不能让兄长再有什么病灾。
梁道玄好意谢过, 只说自己都已经挨过两场,殿试亲外甥坐镇,就算是小孩子,他也是个皇帝不是?况且亲妹妹就在后面垂帘, 不会有事的。
前两次考试自己难得没有半点争议,这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给别人一点借题发挥的线索,对大家都是有好处的。
梁珞迦被说服后, 仍不放心,叮嘱许多注意事项,才放兄长回家。
大家都是一样的忧心, 但在梁道玄看来殿试其实没什么可准备的。
首先,笔墨纸砚,全部由皇宫提供。这是自然的,天子门生于天子面前开考,天子不给准备文具,这就有点无有求才之心的小气了;
其次,吃食铺盖一律免带。科举于日升之时开考,只考一刻帝问时策,至巳时强制结束,大概三个时辰左右,中午是阅卷时间,考生会被带至集英殿偏殿简单传餐,未时结果就出来了,不用自己解决伙食,也不会在宫中过夜;
最后,车马人接也是不用。当天考当天出成绩,出过成绩定下甲名,所有新科进士全部骑着礼部安排的马匹,自皇宫出发前往期集所,在最终定夺各人第一份朝廷工作的职务前,他们都会住在所内,每日放松宴饮解试同科,实在不需有人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