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4节
有那么一瞬间,梁道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在仿佛整个人被一只巨大的手碾碎,一点点体会绝望与死亡交织的苦痛。呼吸和生命力一道在被剥离,他最后的念头是,不知家人看到他死得这个样子,会多绝望悲伤。
温热的喷溅感携带血腥气息扑面扫过,就在这个死亡降临的时刻,空气快活地涌进梁道玄的鼻腔口腔与肺部,他一脚踏回生的彼岸,大口喘气,等待视线从模糊到清晰,眼前的刺客已捂住喷血的喉咙,朝后几步,跌坐在地,抖动几下后再无气息。
站在原本刺客身后的,是手握一支金簪、脸上满是血迹的沈宜。
金簪是孝怀长公主头戴之物,簪头镂雕精美的宝相团花,外沿镶嵌翠玉菩提叶,花中点蕊乃是佛家七宝的珊瑚珠。这寄托慈悲之物,此刻饱饮鲜血,自沈宜手中滑落。
孝怀长公主看见血,终于不能自已地晕了过去。
太监们终于奔跑着赶到了。见到如此情形,无人不震惊战栗,只有霍公公敢于靠前颤抖道:“大人……”
“送公主先回去……”
沈宜尚没有回过神来,梁道玄自生死边缘徘徊归来,反倒先冷静地先一步开口。
只是他声音嘶哑至极,近乎鬼怪,听得人寒毛直竖,霍公公算是熟悉他的人,太后指派在国舅府与皇宫间常来常往,听到这声音竟也身上颤了颤,许久才称是,命人来扶起昏迷的孝怀长公主。
禁军至此只晚一步,见此情形人人神情戒备如临大敌,校尉立刻宣布净场。宫中行刺见血,不管是谁遭难,都是大事,更何况还死了人。北衙禁军在值所有军士要立刻满编护驾。
梁道玄跌坐在地,不停喘气,沈宜的脸色好不到哪去,苍白映血,却有种平静的诡异。
“谢大人救命之恩。”梁道玄回过气后,对沈宜说,“眼下不能缀言,恕我无礼……我要立即去参加殿试,大人知道有去集英殿的近路么?”
沈宜总是一个平静的人,但此刻,他惊诧看向比他更平静的梁道玄,仿佛没有听清一般。
“国舅应当传太医救治。”
他这样说,梁道玄其实明白自己看起来可能状态不是很好。但他没有时间了。
“我先去考试。”
他语气出奇平服,甚至还能笑一笑示意他状态还算可以。
沈宜用盯着死人的眼神看了他须臾,上前一步,伸手扶起了梁道玄:“从显武殿后的垂拱门穿过东甬道,走芳林门。”
他顿了一顿,又道:“芳林门是专供内监行差的小门。”
梁道玄竟还能苦笑出声,只是动静不大好听:“沈大人,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了。有没有我能换的衣服?”
沈宜飞快答道:“芳林门内侍省,有我的常服。”
“还来得及。”梁道玄抹一把脸,果然都是刺客猩红的血,“穿成这样吓到我外甥和妹妹可怎么办?还请沈大人帮忙,借我一件赶考。”
第40章 金殿极策(一)
“荒唐!”
太后盛怒, 前所未有。
梁珞迦纤细手掌拍过澄金龙柏木高椅扶手,震得在场众人心惊,齐齐躬身行礼道:“太后息怒,国舅大人吉人天相, 现禁军已至, 必能无碍。”
梁珞迦用一种冰冷奇异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政事堂议政, 包括为首的梅砚山:“国舅?你们的意思是,哀家是为了自己兄长在问责你们办事不力?”
太后从未用过如此严苛冷硬口气同辅政们说话,众人心下皆惊惧不敢言语, 唯独梅砚山无有异色,一如寻常用老迈但清亮的声线娓娓道:“太后,臣等心系圣上,圣上之亲, 亦是国之栋梁, 臣等受命辅政, 不敢不忧。”
梁珞迦怒极反笑, 起身而立,眼中炽光大盛:“梅宰辅,现下出事的不是哀家的兄长,是天子门生。天子门生在天子禁内遭同榜殿试士子刺杀, 你难道以为,只是哀家在因私废公寻衅不成?在你眼中,天子的颜面便这样不值一提么?先帝命尔辅政之时,你也这样以为的么?”
这话隐含之意使人脊背发凉, 更让人吃惊的是,柔和守内,从不同大臣抗争不与百官驳论的当朝太后, 面责首辅过失,用得是不容置疑的语气,选得是不留后路的威严。
梅砚山愣在当场,只对视了一眼那盛怒之下犹如燃烧无有温度火焰的双眼,立即叩跪在地:“太后息怒……太后保重凤体。”
首辅如此,其余人也纷纷跪下齐道:“太后保重。”
梁珞迦很想哭,她想丢掉沉重的凤冠与几重绫罗的锦绣风袍,在皇宫中嚎啕狂奔,跑到梁道玄出事的地方去,看看哥哥到底是死是活。她一颗重重沉沉的痛苦的心,一次次往战栗的身躯上撞,却闯不出也逃不掉,只能撞击的力道越来越沉。
冷静成了艰难的目标,她看着跪在地上,每个都穿着代表朝廷最高荣耀紫色官袍的这些人,忽然就沉住了气。
兄长生死未卜,她不能逞性妄为。
“曹尚书,”梁珞迦施施然坐回椅中,“考生是由礼部核验历纸告身等验明文书无误后才入宫殿试,你有什么话说?”
她平静下来的语气更加阴鸷恐骇,一丝波澜无有,犹如乌云压城的深夜。
曹嶷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点名,隔了一瞬,才答道:“本届殿试考生历纸告身均无有纰漏,保书详尽,各道牒文也有验过,臣……实不知有人竟胆大包天狂乱至斯。”
“验过?验过仍有人漏察,任其于宫中行刺,敢涉诛九族之罪。一个出了事,其他考生难道就全然可靠么?哀家可警告你,圣上一会儿就将于殿上亲试,如若再有人胆大包天行谋逆之事,该当如何?”
凌厉的发问逼得曹嶷额头生汗脊背湿凉,他竟未察觉自己竟会颤着声回禀太后的问话:“臣……臣即刻就请北衙禁军入集英殿护驾。”
只此一句,跪着的徐照白便缓缓闭上了眼。
此人是神仙也难救了。
“曹尚书,是你的疏漏致使天子在自己家门下不能庇佑天下士子而颜面尽失,如今你还要支使为你的过错善后,难道禁军就不是先帝留给当今圣上的腹心忠良了么?”梁珞迦忽得停顿,忽得扬声,“来人!将礼部尚书曹嶷押下去严加看管,殿试之后,哀家再亲自问罪。”
她声音并不很大,却有毋庸置疑的雷霆之威,梅砚山骤然抬头,忙道:“太后息怒,太后请容臣秉明。礼部主持殿试,如今殿试在即,御前不能无礼部之人传唱,太后若要发落,还请以大局为重,待到殿试完毕,再问责不迟。”
禁军已然入内架起满面震惊恐慌的曹嶷。梁珞迦一双眼睛在他和冷静的梅砚山之间逡巡,最终落在梅相的脸上:“礼部有人也和无人一样,辜负了先帝临终的把臂受托,玩忽职守,纵放刺客入宫,陷圣上于危厄。梅宰辅,哀家不是为自己兄长遇刺在盛怒,哀家也是受先帝之托的临朝太后,圣上是哀家的儿子,旁的事,哀家都可以点头称是,然而涉及圣上安危,哀家绝不会默言隐忍。”
说完,她不等梅砚山再分辨,只向禁军说话:“带下去。”
紫袍大员由禁军拖行出去,已是难看至极,但再难看也没有此刻集英殿后殿几位政事堂辅政的脸色难看。
“王尚书。”
太后的名点到已是汗流浃背的王希元头上,他唯有叩首称是。
“王尚书是省试主考,今次殿试理应避嫌,不过事出权宜,还请你代曹嶷的礼部之职殿前传声。”梁珞迦五内俱焚之时,竭尽全力才能维持住理智,“梅宰辅,上届恩科您为圣上主持大局尽心竭力,今次还要您辅弼,哀家才能安心。”
梅砚山用仿佛是看陌生人的眼光看向太后。
每个人清楚,太后就是在因公行私,她的愤怒是那么平静,但愤怒仍然是愤怒。国舅爷于宫中出事,为人亲者,不可能不焦忧震栗狂性大发,太后若是仍旧守拙隐忍,那与国舅的手足之情也实在不值一提。
可是太后的雷厉风行却着实惊诧众人,这与她从前实然相反。
“可有人再来报?”
太后并不理会沉默的议政,她问近前的太监。此人所有人看着都是眼生,大概沈宜沈公公已然去处理今次突发的事宜。
经此一役,那太监虽有在宫中有年纪了,仍是因方才一幕恐惧,许久才颔首连道再去催促,忙不迭退出后殿。
“太后,殿试是否还要准期吉时开考?”梅砚山已恢复平静。
梁珞迦看着他的眼睛。
她很想说哥哥来之前,谁也不许入殿,但她最痛苦的便是清醒得明白此举断然不能。自己的儿子正在内殿休息,他还在满心期待首次亲试,就算她如此借题发挥,也不能废黜这祖宗之法。
于是,她也用和梅砚山一样没有波澜起伏的语气,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宜般言语道:“国家自有法度。考生出事,是有人失职,其余国士却是无辜,天子亲试最大,无有能越其先。让禁军严加护卫,不许惊扰考生的前提下,严凛护驾,再传洛王入宫。”
梁珞迦一边往后殿走,一边发号施令,最后停下脚步,却未有回头轻声道:“圣上的亲人不多,既然各个都是承先帝遗诏的辅政,那越在圣上危急之时越要鞠躬尽瘁不是么?洛王未有进士出身,不能阅卷,却也是皇帝的亲叔叔,他从旁看护,哀家也更安心。”
这话约等于指责在场众人辅佐圣上不利。
徐照白缓缓闭上眼,他有时会感觉对时局无力,解决一切的方法从未在圣贤书内出现过,一时间,他竟有些羡慕今次殿试的考生,他也曾经一样,只盼着鱼跃龙门天子垂幕荣恩,却不曾知晓有朝一日,他跪在这里,冷汗已经湿透里衣。
梅砚山很久都没有回应。待太后走后,他缓缓起身,泠然道:“照太后的吩咐就是。”
集英殿,是举行历代殿试的宫室,唐哉皇哉,是皇宫东侧少有的三进宫苑。
前殿极为宽阔恢弘,气势登临,须弥台雕有鱼龙祥瑞;内殿最里,有起居之用;后殿在中,夹于二殿之间,皇帝与负责殿试的臣下在此预备亲试。
自后殿出,梁珞迦犹如孤魂野鬼行至内殿,儿子正在此处憨乐玩耍,全然不知风云突变。
她让宫人全部离开,自己静静望着儿子,他语气甜润可爱,请过安后,又认真玩弄一只已有些陈旧褪色的布老虎。梁珞迦记得,这是梁道玄两年前送给儿子的民间玩物。姜霖虽富有四海,却不是拿一个丢一个的脾性,爱用的玩具与用物,他会格外青睐,留之甚久。
“母后,这是下山虎。”姜霖忽得开口,摆出老虎自上而下的形态,朝母亲笑道,“舅舅就是属虎的,他这次考试就是下山,朕问过师傅了,师傅说属虎之人,出生在子时到卯时的,就是下山之虎,考完了朕要问舅舅是不是。不过师傅也说了,帝王不可尽信这些民间说辞,不过我觉得下山虎威风极了,朕希望舅舅是下山虎。”
有专攻属相的测命之书所言:下山之虎,命贵然凶,自生诞之时如饥肠辘辘,凶戾不仁,需竭命而搏运,方可饕足荣极归山。百兽之王,纵山穷水尽,仍睥睨凶狂。
梁珞迦忽然起身,紧紧抱住儿子。
“母后……你为什么发抖?”姜霖抱紧母亲,“你生病了么?朕叫太医来。”
梁珞迦用颤抖地手抚摸儿子柔软的发丝,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霖儿,答应母后,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不辜负舅舅所期侯,为人君者,当仪宾万方。”
这句话,姜霖是学过的,他感觉到有些仿佛恐惧的东西自母亲的战栗中感染到了自己身上,他也想落泪,可又不知为何如此,于是只轻轻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母后……娘亲不要再哭了,霖儿答应你。”
……
集英殿自建成以来,还从未如此压抑过。
殿试士子从前想也紧张焦灼,但此刻集英殿殿前恭候众考生,是既为前程心忧,又为变故失措。
程稚卿身为礼部侍郎,脸色比预备考试的考生还要难看。当他得知自己上司曹尚书已被太后发落时,更是面色惨白如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太后在盛怒之下仍有理智,没有将负责考试的礼部尚书经由殿前,在考生面前由禁军拖出去。
这样的话,人心惶惶不说,他们礼部往后还有何等威严?
国舅的事出乎所有人意料。没有人敢议论那忽然跑出来的疯癫女子究竟是何身份,也没人敢开口问句国舅如今如何?考生尚不知行刺之事,只是众人心中都暗道方才那般危急时刻,国舅能挺身而出,将如此重要的考试置之度外,即便是为了皇帝与太后,那也是勇毅可嘉,心中不由焦灼万分,希望他能及时赶来。
可驻足良久,悄然去望,也不见国舅身影。
难不成那疯女子竟敢袭击国舅不成?又是谁放她出来行凶?
方才一大批禁军披坚执锐,冲入殿内,已惊骇众考生,这般阵仗护驾,莫不是那女子是行凶刺客?国舅岂不凶多吉少?
众人心中皆有疑问,疑问生疑云,可时机不适,不能言语,沉默之下,又有担忧此次殿试会否遭受影响,自己前程如何……种种交织,此刻等待真真仿若煎熬。
程稚卿肃容站居上位,又见霍公公出入,想问一句,却担忧此举动摇考生之心,不论如何,自己都要站住在此,等待开试。
就在此时,集英殿大门徐徐打开。
人人屏息凝神,只见一端貌紫袍大员自内踱步而出,稳健泰然,全无时局丛乱之下任何异动,双手执圣旨,肃容则正,凛凛威风。
程稚卿心凉了半截。这时候来宣召的必然是礼部尚书,却会让工部的徐照白徐尚书越俎代庖,而梁国舅却仍然未至……他若真的出事,曹大人必然无有转圜。
看见那人手上圣旨,不少清楚流程之人心中不免感叹:完了,国舅是彻底赶不上了……
谁知这时,脚步声自身后入耳。
众人转身急看,看清来人后皆又惊又叹。
这想来就是吉人自有天相吧。
梁道玄和沈宜,一个是当朝国舅,一个是内侍省大太监,二人正一前一后信步走来。
徐照白站得高看得真切,眉心跟着两人的脚步一跳一跳,心却落里地,一时间把能念的佛道诸神念了个遍,转念一想这是宫中,于是还是改换成默念列祖列宗保佑。
至少曹大人是不用死了。
考生们看梁国舅泰山崩于前而缓步前行,实在是史书所言之“大将风采”,再看他脸上似有伤痕,面色也实属苍白,可他神情却分外自若,甚至还笑了笑,示意旁边的太监可以先行离开,君子风韵莫过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