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5节
如此经历,却仍能至此,当真值得钦敬!
不少人也暗想,若是自己,怕早就后脚跟打后脑勺,慌乱至极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梁道玄确实一路慌乱。
他换了沈宜的常服,两人身材还算差不多,沈宜比他瘦一点,但衣衫款式却是最寻常的宽袍,倒无有逼仄。慌乱难抑,二人几乎是一路狂奔至此。因厮杀力竭,又差点被一根绳子送上西天,快到殿前时,梁道玄气喘吁吁,呼吸也十分困难。可他还是拦住沈宜,让他停下。
“我们得走着进去。”梁道玄喘着粗气说道。
沈宜明白用意,点了点头。
此刻,沈宜在梁道玄的微笑示意后,保持内侍省大太监的风仪,漫步向后殿,去告知太后国舅平安。
徐照白也以旁人难以察觉的熹微长叹结束了忐忑不安,端正仪容神态,平举圣旨过头顶道:“奉天承运皇帝,有求贤诏,天子门生,接旨。”
这份圣旨所写都是佶屈聱牙的陈词滥调,什么太【】祖开国,太宗守业。但表功颂德是科举殿试典仪流程的特色,不能不品尝。
众考生接旨后,在数量众多超乎想象的禁军注视下由徐照白引领,依次序走进集英殿。
在他们全部入殿后,程稚卿侍郎作为本届殿试的司仪礼官站在门外一步,背对众人高声唱道:“封。”
此封有讨口彩的“封册”之意,也是一个令语,殿外禁军关门落钥,不考完试,一个也别想走。
梁道玄跑过后再度感觉有些缺氧,脖子仍旧疼得他四肢发麻,脑供血不足仍有迹象。好在赶上,他可以先歇一会儿,喘口气……
流程给了他躲在人群中歇息的机会,这时候轮到政事堂相关人员与有资格参加议卷的大学士入场——其实也只有政事堂这些人,但多了一位也风风火火赶来的洛王殿下,只是当下考生以示恭敬都没有抬头,梁道玄还在头晕脑胀,谁也没有发觉。
最后,众人列齐,当朝垂帘辅政太后与皇帝在沈宜的宣告之下,并而行出。
梁道玄的心是轻松的,这时候妹妹和外甥大概已经知道他安然无事,看见自己,大概也能放心。
真是造孽。
当下不是时机深思行刺因果,考过试后,会有更多信息涌现,那个时候才要耗费心神。
眼下,他缜密的思维和缺氧的大脑还需要应付这一场或许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
在场所有人无论王公官吏与考生,皆行大礼,迎接皇帝与太后。
梁道玄跟随众人齐拜,生死之后,他已不像方才思考得那么复杂,只觉劫后余生还能有这一时刻,已是自己命硬。
受过大礼,太后于龙椅后的垂幕内凤座中安泰,皇帝也在沈宜的帮助下坐进比他还要高大的龙椅。
在场官吏起身,由真正本场殿试主裁断当朝首辅梅砚山宣读的圣旨内容便尽是实际意义。
首先,赞扬了圣上求贤若渴开科取士为国抡才的战略是正确的;
其次,肯定了各位考生的努力与报效朝廷心怀天下的决心是忠诚的;
最后,宣布考试的流程和时限,命考生按照指引入座。
考生再拜,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起身按照入宫前发放的令牌,依次入座。
殿试考生占位按照百家姓,熊纪舒屈项祝董梁,梁姓居中,前几排人走了后,小皇帝姜霖和太后梁珞迦才看清梁道玄健全的四肢和固定在身体上的脑袋。
目送哥哥就座,梁珞迦经过今日生死跌宕,百感交集只想落泪,然而场合如此,她唯有忍耐。
还好忍耐本就是她所擅长之事。
百余考生全部落座。
梁珞迦本已放下的心,却在触及那唯一一个空缺的座位时骤然绷紧,五指死死扣住。忽然她感到一阵痛楚,微微低眸,原来是之前她拍击座椅时用力过猛,震得虎口流血手掌已肿胀。
和母亲一样,姜霖也眼珠不转地盯着舅舅。
他早被提醒过,不能对舅舅有任何过于关注的举动,于是连脖颈都不转,只移动眼珠,艰难地进行观察。
可很快,他就发觉了不对。
舅舅的眉骨似乎有血迹,眼睛也都是红色血丝,脸色白得煞人,没得血色,嘴唇颜色却十分之深,嘴角又有淤血,落座后,他还偷偷去擦拭鼻孔里隐约流下的一丝红色!
姜霖急得要跳起来,忽得听见一声轻轻咳嗽,不是母后又是谁的声音。他明白这是警告,于是忽得明白如坐针毡这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很想哭,想问问舅舅到底怎么了,又有一股愤怒蕴藉在胸口:不是人人都说他是皇帝么?九五之尊,天下至贵,可这个时候,他却连下龙椅都不许,这究竟是为什么?
“圣上,可以开始了。”
梅砚山在姜霖左侧下一级台阶上垂首而立,语气恭敬肃穆。
姜霖几乎就要抽噎出声,他想起自己对母亲的承诺,竭尽全力,终于说出来该说的话:“开试。”
沈宜亲自点燃殿内东南角那支有成人手腕粗细的焚香。
梅砚山再度上前一步,以金钥打卡御前玉象承托的金匣,取出内中金丝经纬明黄绸缎的殿试试题,开始朗读:
“策问:朕以冲龄,绍承大统,继祖昭业,垂求适治之路,传万世遗德芳。盖古之累朝,明有典籍,典籍有响,非朕不独为少帝焉……”
殿试题目不论谁出,都要代圣而言,不能说我考官如何如何,必须要言“朕”如何求问。殿试可以假手于人,但名义必要归圣,此乃组训不得有误。
梁道玄听题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连落座后忽然流下的鼻血都不敢多擦几下,全神贯注,听罢深觉梅相代圣言而出题,还是有点独到老辣之处。
此老辣与王希元尚书之辛辣锐意不同,乃是厚积薄发切中人心之辣。
前面说皇帝继承江山年龄小经验少,这是实情,想学习治理好国家,乃是实意。历史上也有不少少年继位的皇帝,那么皇帝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什么?从历史中如何吸取教训?百官如何行事才能辅佐圣上治理好国家。这一过程,你以为如何审视皇帝自身的问题,避免历史不应出现之事发生?又怎样君臣一心,共创美好大宣?
第41章 金殿极策(二)
殿试不发试题下到考生手上, 统一由负责朗读的官吏或太监诵读三遍,三遍后开始作答,不再重复。
因此考生纷纷急着速记考题在下发的闲纸之上。
梁道玄就比较忙了,他一直是用纸塞住流血的鼻孔, 另一只手提笔速记, 手腕有点酸疼, 可能是和刺客搏斗时用力过猛造成的软组织损伤,不过并不影响写字速度。同时他也觉得眉骨发疼,按理说他的脸没接过拳头, 可能是被踹碎的椅子木屑刮伤。
浑身难受没影响他的发挥,记录完毕,第三次诵念时还有时间核对,一字不落。
还好脑子没有因为缺氧罢工。
鼻子止住血, 梁道玄镇定许多, 首次审题先找关键词, 冲龄是第一个, 适治是第二个,典籍是第三个。
后面的内容大体围绕这三个主要词汇进行拓展。
年幼帝王继位谓之冲龄。
这是殿试策问的大前提和限定条件,皇帝是一位少主,所以“适治”的方略就显得分外重要, 不能什么上古贤王尧舜禹汤都往孩子身上套,要找到适合少年皇帝成长的统治之道,督促国家与皇帝的个人能力品行一并繁荣昌盛。
典籍所暗含的条件则较为隐蔽,这是“暗器词”, 往往在试题中以平凡的描述性词汇伪装出现,但如果未经发现,破题错过, 就会造成论述偏离核心。
典籍是说经史子集之上所记载的历史中少帝临朝并不少见,皇帝能从中学到什么?也就是说,以史籍举例是必须出现在策论里的一部分答题内容,决不能忽略。
题目清晰明确,所问目标与理论角度均已具备,梁道玄再看一遍,后面看似朴实真切的问题却暗藏杀机。
什么叫审视皇帝自身的问题?
因年龄存在的问题要展开讲,那能说的可多了,但结合前面条件史书中循例,少帝临朝最大的问题自古以来都是外戚、宦官作乱,那他要是在自己的答案里替这一批人辩解,即便糊名誊写看不出笔迹,那也太容易被人锁定目标了。
这有可能是自己多心,毕竟从逻辑上讲,如果他出题询问冲龄践祚之少帝如何以史为鉴,那也是要这样提一句的。如果在今日之前,梁道玄大概不会放在心上,可鉴于他差点被人在外甥做皇帝的皇宫里让人弄死,此刻他警惕性达到两辈子历史巅峰,决心巧妙避开这个不是陷阱的陷阱。
梁道玄想好如何切入作答了。
他搓手蓄势待发的动作远看像是苍蝇。小皇帝姜霖抻了抻脖子,又顾忌母亲叮嘱,不敢贸然在龙椅上坐直。
这时他听见身后的帷幕内有轻微的说话声,回过头去,看见自己曾经见过的左、右禁军殿卫将军和南衙近卫将军都在同母后禀报着什么。
“圣上可是脚麻了?”
沈宜的话吓了小皇帝一跳,他知道自己不该回头,这可能是提醒,但他脚落不到地上,龙椅实在太高,早已难受极了。
于是他听话地点点头。
沈宜小声吩咐身后两个太监,不久,一人端着脚凳,一人捧着软垫回来,小凳摆正,软垫放好,姜霖的脚正好可以踩在上面。
他朝沈宜笑得露出牙齿,又想起舅舅来,再去看时,梁道玄已经在奋笔疾书了。
徐照白将这些都看在眼中。
北衙南衙三个禁军将军都被太后召入宫中,唯一的可能是帝京要暂时戒严闭城,但不一会儿又要进士游街,这时候戒严未免人心惶惶,或许太后还有别的打算。可以预见的是,太后是故意将此事闹大的。可是凭良心来说,如果他是皇帝的母亲国舅的妹妹,他也会如此行事。
假借考生身份以殿试名义入宫,无论是顶替还是其他途径,这次礼部和禁军的罪状是吃定了,加上还牵涉孝怀长公主,太后以皇帝安危的名义,就算给礼部所有人抓起来审问都师出有名。
三位禁军将军已然领命离去,徐照白目光重新回到考场,似乎考生都没有被这一事影响,尤其是当事人梁国舅,脸上的伤还渗着血珠,眉骨上似有小小开口,自己看得并不是很真切,那若隐若现的领口里还有一道浓紫色的狰狞淤痕……
他也不由得不钦佩这位国舅爷的胆色与沉着。
听说国舅爷会试和省试一次是晕着出来的,一次人倒是自己走出贡院,然而回家大病了半个月,这次殿试没想到在皇宫遇刺……仕途多舛已不足以形容。
徐照白自己原是差一点就微微叹息了,却听见自己身边另一位老人先发出了那属于无奈至极的声音。
声音很轻,大概只有他听得清楚,略微侧眸就能看见,是王希元王尚书在隐秘地慨叹。
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动,忽得想起那一日,王尚书曾对自己说过“明哲保身”那四个字……
……
“禁军入宫?可是殿试出了差错?”
梁惜月正在热火朝天准备几个时辰后进士游街的事宜。承宁伯府已预备下朱雀大街上位置最好的一处,他们家又没有待字闺中的女儿要规避,无需订沿街带楼屋宇的二层,只一家人简单帷幔三面,单留朝街一侧,设几个座位,招呼几个亲戚即可。
今日是重要的日子,大部分衙门都跟着休沐,以同享天恩,然而儿子崔鹤雍是在中京府,帝京越是热闹的日子他们越是忙,不能亲眼看见进士游街的弟弟,他遗憾的早饭都没了胃口,恹恹地去了衙门。
但丈夫却是落得闲日,负责宫殿禁卫的乃是北衙禁军,殿试和南衙八卫所关系实在不大,谁知她忙完回头,却只听说太后急召,宫中似乎出了事,南衙近卫将军业已入宫,身为南衙禁卫副军的崔函也要御门奉召。
来传旨的太监不是平常熟识的霍公公,梁惜月不敢贸然直问宫中情形,只迂回探问殿试。
“夫人,您稍安勿躁,沈大人吩咐了,要奴才和您如实回禀。这宫中啊出了大事,梁国舅他竟然遇见了刺客!”
梁惜月眼前漆黑一片,膝盖软若尘泥,整个人向后仰去,身旁侍女惊叫去扶,公公也大惊失色帮着扇风,呼喊人去叫大夫来。
不一会儿,梁惜月睁开眼,眼泪随着颤抖的声音倾泻而出:“他……我的玄儿怎么样了……”
“国舅受了伤,现下还在殿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但也没有死,好坏我们做奴才的真是不知道……”公公生怕办砸了差事,再不敢大喘气,一股脑将话全说了出来,“太后动了凤怒,发落了礼部的尚书曹大人,北衙左右二军全已入了宫,一则是护驾,二是排查宫中是否还有同党。南衙这八所,沈大人说,是要进士游街时以备万全,全程随护。”
这并不能安慰到梁惜月,她哭得不能自已,唯一的念头只剩叩头求太监带话回宫,请太后开恩,看在这两年的份儿上,放玄儿回北威府去,让他继续做自己膝下那快活的少年郎……
可她又恨自己清楚明白,玄儿是何等不拔之志,他外表随和风雅,内心却有松贞玉刚之势,此刻必然奋笔疾书,自己苦求只会让他难堪。
心裂欲碎的痛几乎要让梁惜月喘不上气,太监也惶恐不安,不住安慰,最后不得已,压低声音道:“现下宫中涉事的人都教沈大人关进了内侍省典刑司,什么钢筋铁骨在那里也都要吐干净实话,说不定国舅爷他考完登高及第,真相就水落石出了……夫人,您是国舅爷的长辈……这么说吧,在咱们外人眼中,那就是他的母亲!现下皇宫可是滴水不漏的封着,沈大人命奴才单给承宁伯府递消息出来,您还不明白么?这时候您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啊!”
听了这话,梁惜月目光呆滞朝虚空里望去,须臾,目光又重归镇定,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向太监谢道:“多亏公公提点。”
太监暗暗叹服这一家人的刚毅品性,虽不是亲生母子,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品格,教人好生敬佩,也不敢托大领谢,避开一步道:“夫人过谦了,这都是沈大人的意思,他知晓这事儿万一游街前开宫时传出去,到咱们这亲人的耳中那就是晴天霹雳,可这样透出来,您心里也有个底不是?国舅爷我是没见着,但他此刻在殿试,必然是要竭尽全力的,能安稳坐下,他也必定已是吉人自有天相。”
梁惜月感激沈宜,又命人给传讯的公公封了百两银票,再替他选了匹好马,连声告辞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