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6节
“夫人,卫大人和卫夫人来了。”
侍女不知是不是禀报的时候,又不能不说。
“让他们先在花厅歇息,卫夫人肠胃不好,别上春茶,换宜气的黄芪茶,我一会儿就到。”纵然五内俱焚,梁惜月还是强打起精神,她暂时不打算将这个消息告诉梁道玄的小姨和小姨夫,担心的人她一个就够了,这二人夫妻同心,到时又要一并抱头痛哭去。
“那……那迎新科的彩棚还……”
“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梁惜月深吸一口气,“指不定我第一眼确认玄儿安危,只能在道旁了……”
……
“梅大人,他们不渴么?”
枯坐一个时辰,姜霖体会到了少年皇帝的痛苦,加之看着舅舅闷头写字,看得他也心生焦急。
他知道本次殿试代表自己的主考是梅砚山,于是轻声发问。
小孩子的心思澄明透亮——即便他是个帝王。
梅砚山明白皇帝的意思,也含笑低声道:“回禀圣上,我朝殿试素有常俗可鉴,由亲试帝王赐茶,缓天子门生之渴热,以示天恩浩荡。”
“朕可以么?”姜霖小心翼翼问道。
梅砚山笑着点点头。
姜霖又回头去看帷幕后的母亲,那个隐约的影子也有点头的动作。
姜霖大喜,底气骤然充足,向一旁的沈宜道:“传朕旨意,赐茶。”
“遵旨。”沈宜颔首回答,转身扬声,“圣上有旨,赐茶。”
殿试是特殊环境,赐纸赐墨、赐茶添水等等,考生均不必起身行礼谢恩。
不一会儿,精致似玉的乳白色茶盏便由一个个走路没有半点声响的太监奉至各名考生的案头。
梁道玄确实渴了,他饮了一大口,堪称茶香馥郁、清朗提神。如果不是殿试时明令禁止直视皇帝,他一定要朝外甥笑笑。
一杯茶下去,他的腹稿也成了草拟的字句,尚未修饰,但意思全然清晰。
梁道玄不打算陈词滥调写外戚、内监、后宫、宗室与权臣那对于少帝治世理政环境影响莫大的交错关系。
一则缘故是无趣也不符合他对自己的与其。梁道玄纵然对自己文笔有信心,安全写好一样能名列前茅,但想搏一搏一甲三名却犹嫌不足。省试后在病床上,他时间多得很,仔细研读了本次入选殿试各人的文章,其中不乏佼佼者,笔力雄厚,用典隽永,不可不谓殿试劲敌。
二则他留了个心思,总觉得这个问题在有古怪和没古怪之间处于模糊当中。如果他是个普通考生,那此刻自然摆史料谈利弊,能从三皇五帝讲至本朝太【】祖太宗,根本无需担忧阐述倾向是否偏颇,只要文字理论皆备,各述有宗即可。
然而他不是。他当然可以装作普通考生的样子,为了避免旁人认出,在策问答卷上刻意着墨痛陈自古少帝临朝外戚的不当作为,自开篇到结尾,不歇气写三个时辰骂外戚的话,对自己的行文能力和知识典故储备来说并不是很难。谁让自古外戚大多混账,这也不是他的错。
但当结果揭晓,这篇文章点得高甲,他有何脸面自外甥手中接过御封的名次?往后他的仕途之上,明面上也许大家并不会直言他是靠着违心辱骂自己得来的及第,背后指摘,他又能夺得过去么?
即便这些他全都抛诸脑后,可集英殿内的妹妹,听着自己写出的试卷内容,改会怎么想?小外甥早晚都会长大,他长大后再见自己,想起这文章的内容,身为一个外戚舅舅,自己有何脸面辅佐教导他君临万方?
智者不应弛己于窘境。
想要说出的每个字每句话有应有的力度,其实古圣贤早已各处了答案: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1
这也是他写下文章的用心。
有朝一日,小外甥会成为亲政的帝王,或许自己未必会陪伴他走完帝王的一生,但如若哪天他需要孤独面对历代帝王都不得不面对的权力阴霾,面对万人之上无可避免的挑战与危厄,他会想起在五岁时人生第一次主持殿试的那个上午,他的舅舅坐在集英殿中,用爱护他的决心,写出鼓舞守护他未来前行的答卷。
这个答案其实未必尽善尽美,也做不到适时而动解决一切问题,但它会成为小皇帝信念来源。
出题的人并不能理解梁道玄的心,所以他们也不能预知,这份答卷,将是如何的千钧之重。
因为这不只是一名考生祈求帝王垂青,成全自己通天之路求仁之心的手段;而是一个满怀希冀的舅舅,为他的外甥所苦心孤诣的百卉含英之亲厚深情。
梁道玄再磨了回磨,轻轻撂下墨条,自己都没察觉他在多温柔地笑着看这一篇草稿。
而后,他提笔,开始最终抄誊:
“臣对:夫固国当益黎民,兴世当善百业。《书》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行此善业,典籍自冲龄及万岁,天下之君,莫不明当。”
很简单,他只要跳出辩论到底怎么对少年皇帝是好的,该亲近谁远离谁这种身份立场,而着眼于更宏观更大的视野,就能会当凌绝顶,找到最适合讨论这个问题的角度。
辅佐圣上治理好国家,那圣上就要明白《尚书》里民为邦本的典故。兴盛治世,以民为先,百业兴则王朝兴,典籍所载哪个皇帝做好此事,无论是冲龄还是暮年,那他就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一个能为人民创造幸福的帝王。这才是少年皇帝要学习的根本,这才是一个皇帝从小要培养的担当。
立论的高度有了,诸多论点要向四方渗透,潜移默化,以柔和的方式呈现理论的强悍不移。
“帝王之学,当在明伦、应典、知民、顺仁、赏罚、惟贤……”
如果说历史给了帝王什么借鉴,那必然是上面这些。吸取教训,要也从这些反面典型入手。
“臣伏读圣策曰:何习以治之道也?当治者,问学日新,淑待天下,纵聪明天锡,亦有骄败毁业之君,纵起难百艰,且德沛纵达,不失明主之青笔留睐……”
圣上的问题是如何学习史书上少年帝王的治世之理,那做皇帝,都要学最新的知识来适应最新的环境。可是有些皇帝,少年时就足以震古烁今,谁想到后来遗臭万年。也有些少年帝王起势时很多困难,不被人看好,但仍然能德治天下,让历史为他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只看谁好谁坏,要以发展的眼光,寻找适合的方法。
梁道玄想了想,既然问题侧重以史为鉴,那他理应加一些对史料的强调:列举古圣贤王和暴虐昏君报菜名实在无有趣味,想来在座者大多都如此砥砺奋言,随波逐流的字句今天就免了吧。
“道业之重,凡帝王者,无不所行踽踽……”
即便列举,也不可生硬,梁道玄斟酌之后,改了之前有周一代文武的部分,表明史书上甭管好的坏的皇帝,他们的使命都是一样的:既要对祖宗基业负责,也要对江山人民尽责。且不论王朝一统江山年代的帝王,春秋战国时期的少年君主,也有可以借鉴砥砺自己的地方。
楚庄王年纪轻轻继位,甚至还曾受过挟持绑架,后来成长中亲政作为,后问鼎中原,位列春秋五霸。最重要的是他主导建设的水利工程,是真正利国利民的事业。
梁道玄写:“决期思之水,而灌云雩之野2,累世之赞,非其年少得聪一鸣惊人,而其励精图治,不问世运,而问苍生。”
用乱世的君主举例,未必说服力更胜一筹,而是可以引出他真正的论点:环境并不能完全决定一个帝王的成长,教育和辅佐才是关键。
“帝之所以为帝,天也,地也,人也,时也……”
问题说皇帝继承江山年龄小经验少,那怎么?难道遇见年纪足够一继位就开始发癫的那些皇帝就好辅佐了么?问题就不存在了么?咱们做臣子的日子就不过了?大家一起去死?这显然不行。乱世中,想求贤达辅佐是难事,但是如今伏惟圣朝统御海宇,天下贤士此时此刻就济济一堂,比乱世时想要励精图治要容易的多。
梁道玄写了一阵例子,觉得差不多够了,按照草稿后部的结构,填充了许多言之有物的内容,让论据膨胀到足以承托论点,给出策问题中的必答内容。
既要从史籍中,从古圣贤王那些有教育意义的例子中寻求答案,也要让皇帝走到现实他所统治的时代里,了解百姓和江山,用发自内心的热爱,去感受那些例子里所饱含的精神和意义,而不是在例子里,寻找最终的答案。
眼睛略微有点辣感。就快写完文章,梁道玄去摸刺痛的额头,原来是伤口又开裂了,似乎里面还有木刺。他忍着疼,拔出小小一片,仍在桌上旁边,拿写有粗稿的纸往额头上按了一会儿,血才止住。
这时,他抬头去看计时的焚香,已然烧至最末。
梁道玄轻轻吸气,结尾他还没有拟出草稿,但书至此时,心怀滔涌,想说得话不必思索,自然而然落笔成章。
他最终诉诸笔端的,是全篇真挚谏言回答的冗长余音:
“臣一介布衣,握笔至此,惟愿陛下明恕。天地苍苍,实生兆民,陛下之心,垂旷苍生之福,陛下冲龄践祚犹如跋山涉川,上时辛,登临之顶,方视万物仰赖,天行之道,述不及焉。臣诚以言冒,请陛下永安。臣谨对。”
细细微风扫过试卷,将墨迹缓缓化干,执礼之人敲鸣玉罄,最后一截香灰落入鼎中。
崇宁二年科举殿试就此结束。
第42章 金殿极策(三)
集英殿有两厢偏殿, 东殿宽阔多设座椅花靠,纳光入室多雕栅窗,历届殿试结束后考生均在此处休憩,水饮茶点各色纷繁, 名字都讨了口彩, 是御膳房次次专做的。
午时早过, 天不亮就起来入宫的考生们皆已疲饿,考试时全神贯注恍然不觉,结束后骤然饥肠辘辘各个抓心挠肝。原本都是如此, 但这次负责添茶点的太监却发现众考生都围着一人而坐,那人不是旁的,正是当朝太后的哥哥、皇帝的舅舅——梁道玄。
“真不用叫太医吗?这应该不坏什么规矩吧?”
一人看着梁道玄额角和眉骨的渗血,不免胆寒, 却也拿不准注意。
“叫个太医, 让太监传话的事, 我想还不至于……”
此时为避免传递消息, 官生隔离,殿内考生没法向引领自己的礼部侍郎程稚卿发问,只能面面相觑。
“你感觉还好吧?”也有人主打一个柔情关心,拿自己的巾帕给梁道玄擦血, 没有半点嫌弃。
“吃点东西……”还有人主动传碟递茶。
国舅大人脖子上的勒痕只看一眼就够让人呼吸困难,加上渗血的伤和眼睛里这么久都不怎么消退的红血丝,可想而知方才有多心惊,只是他们还不知是遇刺, 以为宫中冷宫看管不严出了纰漏,又或者哪里的宫女发疯坏了宫中规矩。
到底是读书人,此刻纵然好奇, 也不是多问的时候,各个嘴巴很紧,关切倒是真的。
能入殿试,即便家境优渥,也免不了寒窗苦读十余年,多少对靠恩荫抄近路的公卿官宦子弟有那么些鄙夷。可梁国舅是一路同他们考过来的,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又是太后的亲哥,要恩荫不是说一句就能走上坦途么?还是熬着考试的艰难,一步步到殿试。甚至还连中两元,教人不得不钦佩。
还有重要一因果:他们这批考生入京参加省试前,大多受了京畿道附近连雨灾的影响,各处滞留徒增花销,多亏太后与圣上垂恩,免去食宿费用,命帝京周边寺庙收容,这才平安顺遂入了殿试考场,如今又成了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若半点不念这份隆恩,实在有辱斯文。
此刻嘘寒问暖,即便有人是好奇,但大多也是出于真意,看看有什么能帮帮太后皇帝的亲人——这位年轻国舅的忙。
梁道玄考完起身离殿那一刻方觉有些头晕,还那绝命一勒的关系,不过走出几步便站得稳了,加上到偏殿多喝了些清茶,歇息一会儿,他已能朝关心自己的同榜们表示感谢:“我还好,多谢诸位关心。太医还是先别叫了。宫中殿试也是头一回遇见这类事,从前没有先例,若是破例,总归是为我,难免惹人非议,非议我也就罢了,非议起我们一榜托大,实在有亏佳誉。”
这样说当然也是怕别人议论他亲妹妹和亲外甥有偏私之嫌,但也同样兼顾了在场之人的颜面。要知道万一有人背后挑理,说一句如果不是国舅爷出事,这些读书人还会这么上心么?说是读圣贤书,结果各个趋炎附势,再加一句前后不靠的“负心皆是读书人”之类,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他这样说,众同榜之人也都明白话中的回护之意,更悦服于梁道玄的心思缜密与修身洁行。
梁道玄的血倒是止住,身体除了脖子是真的痛,其他地方倒没有什么。他一一感谢诸位的关心,环顾一圈,见一给自己递巾帕的蓝衣白面书生正是那日尚书省时,主动谈论高官之明德如春风入沐的那位,他反应还是没有受到伤痛影响,当即起身见礼道:“这位同侪,可否借一步说话,向你打听一人。”
蓝衣进士倒也爽朗,只道:“请。”
二人到殿侧,梁道玄率先自我介绍:“在下姓梁,名道玄,字玄之,敢问同侪如何称呼。”规矩就是这样,即便大家都知道他姓甚名谁,想问人家的名字前,也要自我介绍一番,礼数仍旧不便。
“在下陆春和,字景平,海西道晏州人士。”陆春和似乎有一瞬犹豫,最终还是选定了称呼,“国舅多礼了。”
作为国舅,想不被人看重这份姻亲是不大可能,要为这个纠结,梁道玄也不用和人讲话了。他仍旧保持同榜直接的固有称谓,言辞和神情都十分自然:“陆同侪,有一事我想请教。可否还记得那日在尚书省录名完毕后,你在中道与同乡闲聊,一荔衣考生忽然出现反驳之事?”
大概这事儿过于莫名其妙,陆春和印象很深,只是有些赧然,笑道:“国舅也见着了?实在是……我也是冒失言语,让国舅见笑。那位仁兄与我一道借住在京郊西山的慈定寺,是沧北西道嘉州人士,省试前,我们因言语投契,常常坐而论道讲文,互相提点,故而熟稔些,那日他回去后又找了我,连连道歉,说没有顾及我的颜面,甚是愧疚。我倒没放在心上,我俩也算一笑而过。只是他又告诫我说,他日身在官场,这样冒失的话万不能脱口而出,所言当慎之又慎,天下庙堂最高,登高便要防险,口慎目明,才是为官之道。”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也是惭愧,比他还大上四五岁,白读了这些年书,贸贸然不知天高地厚,竟妄议起朝廷命官,真以为自己即将一步登天,乱了礼法……”
在诸位考生眼中,此次事件是有疯妇作乱,并不知晓梁道玄竟遭人行刺。为避免给同榜带来不必要的焦虑,梁道玄决定还是暂不多说,只诱言道:“那日我不过一听一过,只是今日此人未至,不知有何事会耽搁殿试?”
“不会啊!”陆春和大惊,“蒲兄是与我一道自慈定寺搭乘沙弥师傅的马车入京的,怎么会……”
听到蒲兄两个字,回忆至遇害之时,那刺客言语中的话……
“狗贼!你和你妹妹害死我干爹!今日我就要为他报仇!”
梁道玄无需深思,便猜测到了这位蒲兄的身份。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看见陆春和正焦虑地用目光审视殿内一百余殿试考生,一个个望过去,在最终没有找到熟识之人的面孔后,他整张脸都惨白下去,嗫喏道:“这……这怎么可能?入宫前,我俩还一道领了腰牌……”
“他叫什么?”梁道玄趁机问道。
“蒲安寿……”陆春和反应过来,忙问,“国舅怎知是他缺席殿试?”
梁道玄已收集够自己所需的蛛丝马迹,无意将此事当下便扩扬出去,况且最后查证,或许又是一轮博弈,他想了想道:“此事与今日混乱略有关联,只是我也是考生,未及全貌,若贸然告知,也是流言猜测多于真相,君子不当言之处,还请陆兄见谅。”
陆春和不是咄咄逼人的个性,他担心朋友,又知晓轻重,叮嘱梁道玄保重后,预备离开,走出两步,他复又停下。
“这……还有一事,我也不知当讲不讲……看国舅爷问得郑重,我总觉着是要紧事,若不说,恐会……”
“陆兄可是有什么难处?”
“我只问国舅爷一句话,可是蒲兄牵扯入什么是非了?这……这事还有转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