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2节
梁道玄的诚恳像是一个不能拒绝邀请的台阶,就摆在徐照白面前。
何仲殷比任何人都想下来,但他不能抢在徐照白点头前说话。
天下无有这般白得的退避三舍,徐照白明白梁道玄话里的意思,可他没有选择,错已是错,负隅顽抗的话梁道玄绝不会让这件事轻易揭过。这是梁小国舅执掌宗正寺头一件明面上的大事,谁给他为难,他就会让谁一样为难。
如徐照白自己,也不能不下这一步。
“国事确实繁重,单这一条春汛,连梅相也已在政事堂熬了两夜,稍一合眼,便有加急抵到。我也得赶快回去。”徐照白纵然疲倦难抑,但该有的镇定从容朗若松竹半点都不会差,“你们三个。”他逡巡四周,看遍三人,“可都听清了么?”
“听清了……”
三个人不论是认还是不认,都摄于这份威仪,颔首称是。
何仲殷这才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便回去书写陈情,明日点卯时,人至书至,但凡有误,国子监自有法度在,决不轻饶,记住了么?”
……
自国子监出来,再到工部衙门,又去政事堂,入夜,徐照白才返回自家府邸。
徐府为威宗御赐,气势规模均得以保证。威宗因是清君侧起兵入京登临大宝,故而继位后在京中着实有一番洗礼,好多有爵之家或是重臣受到波及,腾出的好宅子不胜枚举。
在下诏遗命徐照白为辅政时,这座原本的侯府也作为宅邸赐下。
然而徐照白简朴惯了,高堂又已故去,只开一半用作日常,其余一半封存至今,只是不是修缮一番。
穿行院落,徐府老仆为徐照白点灯在前引路,并低声汇报今日的事宜。
“舅家老爷与舅夫人前脚刚走,与夫人哭了一会儿,金表少爷现下还照老爷的意思押在书房写陈情,有咱们家少爷看着他呢,不敢怠慢的。夫人备了夜宵,此刻正等老爷用膳。”
徐照白马车上稍稍睡了一会儿,却睡得不实,再一醒来经过夜风之吹,不免有些头痛,听了这些,他只是微微点头,许久才道:“让恒儿去休息。我更衣后去书房,请夫人也过来,宵夜等等再用。”
“是。”似乎已经习惯自家老爷永远井井有条的安排,老仆亦是寡言少语能干得力,不需再费唇舌便晓得其中轻重缓急。
更过便服的徐照白来到书房,推门而入前,只听金成之哑着嗓子哭诉的动静传出来:“姑姑,外甥可是为你说话才落得这个地步,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第64章 同音共律(五)
随着徐照白推门而入, 哭诉声戛然而止。
待徐照白目不斜视坐在自己的桌案前,金成之已将大半个身子都躲去了自己姑姑金夫人金翠兰背后。
“老爷……”金夫人年近五十,面有风霜之色,经这些年养尊处优, 神气饱满康健, 可在徐照白面前, 却仍旧显得瑟缩,一双粗粝之手无处安放,只能揉捏锦缎裙摆。
“成之, 你过来。”徐照白示意夫人坐下,只点外甥名字,他语气很平缓,不知是倦还是疲, 尾音又轻又长, “陈情写得如何, 拿来我看看。”
“方才爹娘来了, 我应对他们,还没怎么动笔,就写了一半,写完再给姑丈看。”金成之声音越说越小, 因为徐照白一双无波无澜的漆黑眼瞳正看向他。
“成之,我为你改名成之,你可还记得是什么典故?”
“是……《礼记·中庸》里的那句‘诚者自成也’……”
“你可有以此为戒,心向所学?”
金成之脸憋得发红,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照白看着他说道:“写了是写了,没写是没写,如果不知如何措辞, 可以向我请教,然而你却推脱给关切你的父母,这已不只是不诚了。”
金成之求助似的看像姑姑金夫人,金夫人仿佛自椅中弹起来,忙道:“是我一直让成之吃这吃那,耽误他读书识字,我的错,老爷别气……”
徐照白示意夫人坐下,但金夫人却怎么都不肯,小心翼翼护着外甥,可翻来覆去都是“我错了我错了”,别无他由,只是一味哀求。
“翠兰,你先听我说完。”徐照白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间隙,“我不会处罚成之的,这你可以放心。”
金成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金夫人也长出一口气。
“我会附上一封报知成之退读离学的书信,同他明日所交陈情一道送到国子监。”
徐照白平静的话音一落,金夫人与金成之面如土色,金成之当即跪地哭喊道:“姑父,我知道错了姑父!不要让我退读!求求你了姑父!”
“成之知道错了,求你饶了他吧,我也给你……”
在夫人跪下前,徐照白扶起了她。
“夫人,在你弟弟和弟妹请托我时,我就已经说过,国子监不比书院,银子不是万能,权势也绝非通天,但凡入内读书者,要身负三族颜面声誉,但凡差池,牵累甚广。那时你与你弟弟是如何保证的?”
徐照白说话仿佛永远那么慢条斯理,金夫人知道自己理亏,只是哀哭,不敢回应半个字。
“你们说,只要我肯保荐,成之必然不会惹是生非,我说事不过三,但凡他超过三次有违国子监内律,就要自请退堂。三年前,他拿银钱雇贫家同窗为自己代写课业文章,被座师当堂发觉蹊跷,他威逼同窗自认抄写他的文章,颠倒黑白,却被座师拆穿;半年前,他和同窗因在诗会之上一侍婢而争风吃醋,虽是在梅相堂侄宅邸,但却是国子监几位师范品评而当场观见丑态,为此而领罚;这次,他出言不逊冲撞宗室子弟,惹来宗正寺盘问,已是第三次违律,所有通融的机会,他都已经用尽。”
明晰的道理并没让金夫人冷静,她的哭泣声越来越大,不住求道:“他是为我才跟人打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是,老爷行行好,饶过他这一次,他一定没有下次,好好读书,对,成之会好好读书的!我弟弟就这一个儿子啊……”
“我们也只有恒儿一个儿子。”徐照白不厌其烦再次扶起跪在地上的夫人,“恒儿将来入仕,如若有人仗势行事,他根基尚浅,如何应对?”
“可是……不是还有老爷你吗?”金翠兰眼角嘴角的沟壑里都填满了泪水,声音近乎嘶哑,“老爷您有本事,您护着我们的孩子啊!”
“我不会让他和我一道出仕的,我以前是这样说,如今也未曾变。一朝天子一朝臣,待今上亲政,才是恒儿出仕的时机。”
金翠兰脸上除了泪水,唯有迷茫:“我听不懂老爷的话,但老爷不能丢下成之不管……我弟弟说了,今后恒儿在官场上总要有个帮忙的,恒儿没有亲兄弟,就只有这舅家兄弟最亲了,我这也是为恒儿着想啊老爷……那皇上也和自己舅家最亲不是么?大家都这样说的啊……”
徐照白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扶着夫人坐下,再看已是哭得发抖的外甥,平静道:“你回自己屋中,写好陈情,明日我和你一道去国子监。陈情务必如实,不得推诿扯谎。下去吧。”
他明明没有任何训斥,但金成之却愈发为这平静而惊恐,恍恍惚惚,扶着椅子才站起来,慢慢游移出了书房。
徐照白为妻子倒了一杯热茶,替她温了一张软巾:“擦一擦,今日你也辛苦了,早些休息。要是你不知该怎么和你弟弟交待,我明日去说就是了。”
然而,金翠兰毫无预兆,扑通再次跪跌在地上,扯住徐照白的便服袍摆,大哭如嚎:“老爷!不如休了我吧……我配不上你……耽误了你……是我对不起你!”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徐照白的劝慰被狂风骤雨一般的呼哭淹没。
金翠兰不知想到了什么,陡然睁大瞳仁跳动不停的双眼,急切道:“我不能让老爷休妻,坏了老爷的名声,我这就自己去死,我死了,老爷就能娶郡主大人进门,我死了就好了!”
金翠兰力气大,徐照白一时就无法阻拦,只能呼喊侍婢和仆妇,安静的书斋充斥无休止的吵嚷,四个素来做粗壮活计的仆妇才拉住夫人,将她送回正房……
徐恒闻听消息紧忙赶来时,书斋里已经又恢复了安静,唯有父亲一个人在内,沉默着收拾满室的狼藉。
徐恒走进书房,蹲下来捡起地上茶盏的碎片,徐照白轻声道:“去看看你母亲,这里我来就够了,今日你照看表弟读书辛苦,很有做兄长的担当,我听闻很是欣慰,这样很好,你若读书读累了,寻个日子去京郊转转,只是不要张扬。”
“爹……”徐恒想开口,却看见父亲极其缓慢摆了摆手。
“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是,儿子告退。”
徐恒掩门走出几步,忍不住再度回头,只见已过丑时的月光苍白地照便这个寂静的院落,而窗上透出的淡黄色光晕里,父亲一个人坐在椅子内,不知在想什么。
……
国舅府到了这个时辰,客居内也是燃灯照烛,光如白昼。
“忍着点,这是祝太医开的药,祝太医你知道吧?太医院的院判,整个太医院最凶的就是他,用药也是狠辣,你小心点啊!”
梁道玄话音刚落,蘸足药酒的细麻布就落在了小世子姜玹侧脸的破口上,疼得他当即大声诶呦,跳站起来,又被梁道玄摁着坐了回来。
“现在知道疼了,主动打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对面是两个人你就一个人呢?”梁道玄瞪他一眼,下手却轻柔了许多。
“是三个人!一个鼠辈见状不对跑了。”姜玹纵然疼痛难忍,也还是颇为骄傲地挺胸抬头。
“你还觉得自己挺神勇是不是?”梁道玄想抽这地主家傻儿子一巴掌,“这些人嘴上不干不净,你就上去动手,我问你,挨打好受吗?你这要是让你姐姐知道,得心疼成什么样子?”
这句话果然管用,小世子脸都吓得雪白无色,声音哀哀道:“梁国舅千万不要!求求你,别告诉我姐姐!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告诉她……我怎么告诉她?”梁道玄没好气地一边上药一边翻白眼,“她修行的地方,我进得去么?下次不许再这么鲁莽了!”
姜玹被这样凶了几句,坐得更乖,一动不动忍住了疼,像个石狮子,两只手死死扣住椅座边缘,指节都发了白。
说来奇怪,从前他对梁道玄十分敬佩感念,只是摄于其威仪不敢亲近。但今日梁道玄从回来的路上一直到府里,就没停过斥责,可他却一点也不为此恼怒,待药上完了,一时心境澎湃,顾不得其他,果断开口道:“梁国舅,你真是厉害,三句两句,明明是我先动手的,可是好像道理就在咱们这边了。”
“夸我也没用,这事儿我可以不告诉你姐姐,但是一定会告诉你哥哥,这是我的职责,你自己掂量想想怎么交待。”
谁知梁道玄这句话后,姜玹却没有求饶,只是有些黯然,许久后再抬头时,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今天就算是我哥哥亲自来,护着我也未必比梁国舅你护得好。”
“别套近乎,一会儿陈情你自己动手写。”梁道玄今日已经护短到极致,此刻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白脸红脸他都得自己唱,可是说完这话,又忍不住的心软,只好补上一句,“我顶多帮你斟酌斟酌字句。”
“梁国舅是连中了三元的文曲星,我们师范都讲过你的文章,有自家人指点,我一点也不担心!”到底是孩子,姜玹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被保护后的泰然当中。
这话说得实在窝心暖绒,梁道玄享受极了,可表面上还是不敢泄露,只故作平静道:“自家人?小世子,你是宗室,我是外戚,论不到一家去。”
“我和圣上在宗谱上是同辈,梁国舅你是圣上的舅舅,按照辈分就也是我的舅舅。”姜玹急切道,“圣上和你是一家,我就和你也是一家!”
梁道玄无奈叹气,却又摇头笑出了声:“这么能说会道,怎么国子监里只会顺着别人吵骂?下次不许这样吵架了,要懂得什么是道理什么是情理,道理要站定不移,情理却可以驱策摇摆收放自如,你好好思考今天到底哪里做错了,想明白了我就认你这个外甥。”
第65章 同音共律(六)
照顾封王留在帝京的“人质”是宗正寺的职责, 大到婚配或涉案,小到月俸头疼脑热,均有所顾,然而由于几代积累的惯例, 目前在京封王嫡系唯有广济王小世子姜玹一人, 梁道玄单管他一个, 这次借着机会,顺便连功课一起教导。
小世子待人接物不大灵光,一双纯真眼眸里有种养尊处优的美感, 但读书竟有些钻研,熬夜写出来的陈情书文辞不敢说多考究珠玑,却流畅平顺,梁道玄稍加点拨, 修改之后便情理皆然颇具忏动的感染力。
姜玹做好了准备, 交上去的陈情第二日才有答复, 他赶来宗正寺, 告诉梁道玄,金成之往后都不会再来国子监了。
梁道玄刚忙完焦头烂额的琐事,听完只是点点头。
“国舅,你早就料到了么?”
看他没有分毫诧异, 姜玹凑前低声探究。
“不然这件事怎么收场呢?真要我带着你去哭宗庙吗?”梁道玄确实并不意外,“不过徐大人想为难咱们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他是明事理的人,相应的, 人家为我们求全,我们也要全人家的意。”
姜玹懵懵懂懂,但还是选择点头, 梁道玄明白有些道理靠嘴说没有任何教学意义,今后小世子所处的环境可以教会他这些道理,那时候他再回忆起自己的话,只会更加印象深刻。
“给,你看看这个。”
梁道玄递给还在思索的小世子一封信,姜玹看见封面字迹,圆润的眼眸不禁再大一圈,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哥哥来信了!”
说罢迫不及待拆开。
信中内容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家书——作为封王,入京家书也要报备,但内容可以随意写,广济王表示弟弟要好好读书,又操心了许多吃穿行用,如父如兄,小世子读完眼眶就红了。
另一部分则是公函,是告知宗正寺,郡主虽已出牒为尼,但广济王府仍愿意安置,事请权益,但求圆满。
“哥哥这样说,是不是宗正寺就可以明面上劝说走动了?”来不及擦掉眼角的泪珠,姜玹就笑着抬头问。
“是这样的流程,但郡主并不愿意,这我又如何权益?”
梁道玄说得是实话,小世子眼中的光彩顿时暗淡下去了。
“不过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