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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7节

  “她爹农闲时候去跑驼队,还没到春耕的日子,这会儿在路上。她娘……是去西陶那边给定阳王修院子去了,帮着给工匠做菜和淘衣服,我们跑出来时,那边早给淹了……哎……”
  定阳王的封地就在西陶,本地上奏说,定阳王私挪公用,命招募来修缮堤坝之人来为自己修园子,这与老人的讲述不谋而合。
  难道定阳王真这般丧心病狂。
  梁道玄决定再问详细些:“定阳王的院子是怎么回事?”
  “那院子,说是给县城里孩子修的,又说女娃也能去,教识字和织布。王妃说,只要帮忙修过,做个菜搭把手也算,将来自家娃儿去念就不要银子,只是没有工钱,娃儿娘想让娃学门手艺,就自己背着锅铲去了。”老人叹气道,“谁知这次水来得紧,谁也不知道竟这般……那新院子在半山上许还有些活路,老天保佑……”
  梁道玄心中顿时疑云密布,如果不是为了私用修造宅邸,挪用修堤人力也是不妥,这说辞并不能让朝廷对定阳王法外开恩,但愿意费心修造学堂的封王,真就会做出如此妄为罪行么?
  他暂且按捺思绪,又问:“听说青宕城也给淹了?你们南下到这里,经过时,其他地方怎么样了?”
  老人家一面拍着孩子,一面摇头:“青宕城西北听说给淹了的,我们从北边过来,中间都是水,没有路,沿着山道才走到这里……”
  老人话音未落,就见一路人马自关中出现,为首的身着蟹壳青色官袍,干瘦摇晃,满面焦急似是寻人,待看见徐照白在一旁条凳上休息饮水,便忙不迭凑上去,谁知被一禁军横臂拦下,不能近前。梁道玄起身走过去,听见了对话。
  “求求官爷,让小的和御史大人解释解释……借了小的熊心豹子胆,小的也不敢贪没赈灾的粮食啊……”
  觚关县是个小县城,但因关道在此,还算富庶,一路所见,虽不是大治升平之态,却也安乐平和,显然这位青衫县官未必真是贪赃枉法所治非道,而是有些不能说的“苦衷”。徐照白不想掺和进这件事中,不打算表态,他之前说给梁道玄半天时间来办,这时候的沉默,便是指令了。
  和聪明上司办事,不用打哑谜。
  梁道玄径直走到满头大汗的县官面前,笑道:“县令大人,我们御史命下官来调度救济灾民,不知你的粮草可押运来了?”
  他这样说,潘翼也听的一清二楚,回头去看徐照白,只见御史大人低头饮水时,嘴角一抹意义难明的浅笑。
  梁道玄说完这话,就往一旁走,县令左看看被禁军围在当中的徐照白,右看看说完话就走的梁道玄,短暂的为难后,慌忙跟上梁道玄的脚步。
  潘翼一直站在远处,站在徐照白的身边朝二人望着。
  “大人,大人,您……您要替我在御史大人面前分辨啊,下官实在是人微言轻……”五月中旬,县官却犹如置身酷暑,不住擦汗,“赈济的事儿,下官实在不清楚原委,也没人分派粮食……”
  梁道玄伸手拍在县官肩上,制止他的喋喋不休:“县令大人,我只说一句,轻重缓急你自己分辨。”
  他不笑时还是有些威严的,语气并不沉重,但却让觚关县县令额头上的汗更密了。
  “这事,御史大人一定会追究,责任是你们县衙担还是州府衙门担,那就要看你们两方谁的本事更大。不过好像县令没有直奏朝廷的权力,你想替自己分辨,唯有此时此刻这机会了,是说真话让我们查清,还是继续装糊涂,你自己掂量结果,别到头来你护着的人倒把责任推给你时,你再喊冤,我们那时候身在峨州,可听不见这翻山越岭的哭声。”
  觚关县县令汗如雨下,发白的嘴唇哆嗦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正巧前方有人问押来的粮食怎么搁置,关仓小吏不敢随意处置,梁道玄抬腿边走,这时县令才如梦方醒,猛地拽住他袖口。
  “……州府衙门说,峨州官场出了大事……所以御史才下来要彻查……且御史大人是政事堂的大官,怕是要搅动天翻地覆的……”他边说边擦汗,声音越来越小,“州府衙门让我们不许随意收拢峨州灾民,万一引来麻烦,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别招惹麻烦入峪州,谁招惹的麻烦,到时候谁去平息……别指望州府出力……下官不敢……不敢忤逆……”
  梁道玄并不意外这个回答,只道:“你既然实话实说,御史大人也不会置之不理,粮食你先分派,不过二百人,县廪的储备够用,我们大人会额外修书一封调配人手和赈济安置这些人,旁人问起,你就说是御史大人的意思,明白了么?”
  经过这样一说,县令才勉强镇定下来。
  在觚关的半日略微耽误行程,山路难行,出觚关只剩一个官驿,未免夜赶山路的诸多不测,加之徐照白要写关于觚关和峪州对灾民处置不当的折子,一行人便在此停驻一夜。
  照例,徐照白入住官驿最大一间客房。夜深后,他叫了最后一轮夜茶,老榆木桌台上散着刚写好的公文与御史印信,两支官窑青的茶盏里,剩余的茶汤被烛光耀成淡淡的金色。
  “世伯,我改好了,你看看这回行么?”
  潘翼笑着双手递上文书,口渴难耐,又自己斟了满杯的茶,再续水一回。
  徐照白已换了常服,认真浏览后,含笑点头:“这回算是有些模样,我再润色润色,你早回去休息吧。”
  “不急,我看看您是怎么改的,好好学学这文书的门道。”潘翼这时才有一股年轻人的朝气,笑得也格外亲厚,“外公让我跟着世伯出来见世面长阅历,难得的机会,我若不争气,岂不让外公失望?”
  徐照白在烛火下竟有些感慨,示意潘翼挨着自己坐下,温言道:“老师疼你比疼自己几个膝下的孙子多一些,他老人家时长对我说,他的几个孙子都是不成器的,能守住家业倒不错,唯有你,真正有几分像他,你能有这个新,老师定然欣慰。”
  “那是外公偏疼我娘,爱屋及乌罢了。”潘翼笑过后,给徐照白也斟茶递去,殷勤道,“要说外公最器重的,还是世伯,不然这差事也不会交由你来办。我原本以为只是到地断案,谁知半路就有岔子,这些地方官,欺上瞒下,好不混账!多亏今日梁少卿机敏过人,一句话就让人交待了实情。”
  “地方衙门和我们京中朝廷又何尝不是如此?”徐照白饮茶后倦怠也稍有所缓,“你没外任过,不知地方官吏个中门道,这次正好也见识见识,学一学对付这样地方官的手段,将来你在大理寺,难免要跑进跑出办案取证,没有些手段只有一腔赤诚,是断然不够的。”
  潘翼听得认真,两手捧着茶盏,一时出神,想了片刻才回道:“可我不甚明白,这地方的官吏,为何要敷衍朝廷?那些赈灾的粮食又不是银钱,贪下来才有多少?”
  朝廷单给峪州播发的赈灾物资很少,这是实情,一方面是朝廷始终鼓励本地治灾,收拢本地灾民,避免离土离乡造成的人口佚散和隐匿户口,一方面是峪州也确实过不来太多灾民,无需多用。这些粮食别说州府官吏,便是本地一些大户,可能都看不上这少少的口粮,谈不上恶意侵贪。
  潘翼理出的思路也是他的所见所思,有一定道理,然而徐照白并不急着反驳,只笑着看向他道:“我们先不辩这个。出发前,我的老师你的外公要你多观察梁少卿的举动,多向他的学习,那么我问你,今日你观察到了什么?又学到了什么?”
  第72章 苍然翦翦(四)
  这个问题实在简单, 提起来潘翼眼睛就要发亮:“梁少卿这叫敲山震虎!他威吓在先,让县里畏惧,交待实情,先做了峪州的反叛。”
  然而徐照白听罢低头一笑, 连连摇头:“傻孩子, 真正让县令交待实情的, 可不是威吓,而是利益。”
  潘翼眨眨眼,显然没有理解此言深意。
  徐照白起身拍拍潘翼的肩, 将加盖好的印信收进随身带锁的木匣:“朝廷和地方之间的蚌鹬相持,也是利益之争,这县与州,不过是朝廷和地方的翻刻。一个罪状犹如惊雷, 落下来前, 低矮的花草都希望身边的高树代自己挨过雷火之劫, 恨不得缩进土里。可高树也希望火势避开自己, 直落地面,好避开灭顶之灾。觚关县令官职虽小,却并不蠢笨,他蒙混过关, 到头来两边责问,他都说不知情来推卸责任,各不开罪。”
  “可梁少卿却告诉他其中厉害,要他知道这事必要有个主责, 他为求自保,自然推诿得一干二净?”潘翼并不蠢笨,只是他母亲是外公最疼爱的小女儿, 他幼时也享受了得天独厚的一份倚仗与天伦,于人心利害上欠缺了些经验。
  如若不是他执意违背外公的安排,硬要去大理寺成全自己儿时惩恶扬善的梦想,或许这次行程也不会有这番提点和学习的机会。
  因潘翼也算徐照白看着长大的晚辈,知晓他的个性与经历,于是温言引导:“这只是其一,其二是梁少卿以利益分化,再以利益诱导,让县令以为交待后便可无罪,一干二净的诱惑实在太大。”
  “所以这就是我方才所问的为何敷衍朝廷?”潘翼此时颇有醍醐灌顶的拨开混沌之感,边说边徘徊踱步,“这赈灾的银子根本不是利益所在,真正的利益是,地方的衙门以为咱们来是查大案,不想牵扯进来担责任惹麻烦,干脆不管灾情灾民,和自己撇清关系,在这一点上,整个峪州本是上下一心的。但谁知梁少卿慧眼如炬,看破此节,让县令推诿出真相。”
  “其实……也不全是,梁少卿此举,倒不单单是为了真相,而是想让峪州打开关门,收容百姓。”
  “此话怎讲?”
  徐照白举起一封已押了官驿与自己御史循行之印的信:“梁少卿写的这封信,是要寄到州府去,州府收到为了撇清关系,会把责任都推给觚关县令,两方相互推诿,都不敢怠慢灾民,生怕坐实罪状,这样一来,灾民不但不会被搁置一旁,反倒会成为两方争抢的对象,一时想来衣食无忧。这边是他真正的用意。”
  一席话语,让潘翼许久说不出话,再开口时,钦佩口吻也不免夹杂些许惊叹:“怪不得……临行前,外公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务必对梁少卿尊重有加,多看少言,不懂的,就问世伯你……原来是这个用意。”
  “他也值得你多学学,抛开别的不谈,此人心机之深沉,心智之广达,均难以估量。你这辈里……恐怕与我同辈的,也都逊色他一筹。”
  徐照白的话让潘翼一个激灵:“所以外公才这么忌惮?”说完,他便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又补充一句,“可外公还让世伯你去他参加他婚礼,送了很厚的礼,也不能说是忌惮吧?”
  徐照白笑了:“总不能当朝国舅的婚宴,政事堂一个人都没有到场,这岂不是告诉旁人我们势同水火么?况且也还没到这个地步。太后的面子,要给的。”
  潘翼潜神默思后,似有察悟,只以点头回应。
  ……
  第二日晨起,天色未见其亮,一行人便动身赶路。
  潘翼不住地打呵欠,惺忪睡眼挤出泪花,整个人在马上摇摇晃晃。
  其实梁道玄也没睡踏实。
  昨夜他在脑海中整理了目前所持的线索,发觉除非第一现场和第一证人出现,否则他很难去判断此次决堤罪魁告发的真伪。
  然而他千里至此,距离慈鹿江决口已有六日有余,若定阳王无辜,地方官吏联言诬告,那怕是证据早处理得差不多;如果定阳王罪有应得,反之亦然。
  总之第一现场已经彻底消失,想明察秋毫,就得费些心思。
  潘翼又一声呵欠打断梁道玄思路,他欠身欲要关心询问,却见潘翼长大的嘴半晌没合上,一双眼睛直直望着前方。
  梁道玄也顺望而去,看见了同样一幅景象。
  蓝得发白的天空下,死去的牲畜在用腐烂的躯体宴请食腐的飞虫,它们倒在官道上的一片片水迹中央,周围的泥土湿润腥臭,破碎的树枝树干瘫软在触目可及的任何地方。
  沉默后,徐照白开口:“外围的洪水已经退了。”
  他在工部多年,精通水文之事。
  “往前很快就到青宕城了。”地图在白衷行手上,他熟悉路途,且他们刚刚路过标有距离的里堠,“那里除了西北地势都很高,大概洪水是由高至低冲至此处的。”
  徐照白点点头,率先拨马前行,绕过了牲畜的尸首。
  其余人纷纷跟上。
  “记一下这里的大致位置。”梁道玄在路过白衷行时轻声提醒他,“待我们抵达后,徐大人多半会让人找回此地掩埋腐肉。”
  这是为了防止水灾后的疫病。
  白衷行对梁道玄一路无有不从,点头道谢。
  接下来的路,各人倦意全无。
  到处可见水淹泡过的痕迹,也有不知是人是兽的残肢散落成为腐坏的肉块。如果没有令人不适的腐臭味道,周遭弥漫的也是洪水特有的土腥气息,有一两个年轻的南衙禁军不大受得住,想要呕吐,却担心上峰责怪,只能苍白着脸,硬生生忍住。
  在青宕城南门隐约出现在盘山道的视野里时,灾民的身影也渐渐显现。
  连徐照白也未曾料到会有这样多的灾民聚集此处。
  这和之前所奏大有差池。
  峨州报上来受灾情影响的百姓是三万人,这三万里有一部分是家乡遭淹没流离失所,也有受洪水围困来不及走脱之老幼,整座青宕城当时都围在水中且西北城墙垮塌,导致百姓日常生活受到影响,周遭乡民也不能幸免。后续的奏报有写明,积聚在青宕城周边的本县流民大约有一千余人,这是正常的数字,其余大部分灾民应该还在各县本地地势较高的地方——尤其是受灾严重的几处,道路断绝,哪这么轻易走到青宕?
  且经过初步处置和粮食的调拨,灾民情况应不至此。
  可他们所见,是绵延的草棚,棚内皆是衣不蔽体的灾民,哭声隐隐,复又哀叹,有本地县府的衙差似在清点人数,数量还不算少,隔几个棚子,便有三五官差穿梭在半数躺倒的人群当中。
  而这些灾民,一直到青宕城的城墙下,挤挤挨挨,几乎有两三千人。
  这大大超过了徐照白和梁道玄的预期与之前的上报。
  他们刚一下马,立刻有人围上,但不是灾民,而是官差与小吏。
  “参加御史大人。”
  作为御史,徐照白一身紫色高品大员的官袍已说明身份。不久,远处城门内就有穿着青绿二色官袍的官员小步快跑出来,约十二三人,齐齐拜道:“峨州州府衙门诸官吏,请圣躬安。”
  这是最标准同御史开腔问候的官话,御史代表皇帝,先问圣安,可见到底是州府的衙门有些见识和讲究礼数,要比路途所经的几处县乡好上许多。
  但此时此刻,也没人有心情计较这个,徐照白回道:“圣躬安。”
  峨州众官又道:“参加御史大人。”
  徐照白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却不多做客套:“峨州府知州朱善同上前。”
  站在最前头的绿袍官吏立刻再行一礼,他约和徐照白差不多年纪,长相周正面庞偏阔,一双浓眉下是蓄满愁苦的眼睛:“下官朱善同听令。”
  “为什么报上来的灾民数量和实际相差?赈济的粮食可有短缺?是否有灾民因饥饿而亡?”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如果梁道玄做这个御史,他也会这样问。
  朱善同立即大声秉明:“这两日官道上洪水退去,道路通后,陆续有周边灾民朝此处聚集,衙门已添设芦棚,加派人手与粮食,眼下只是缺些药材和大夫,无有饥饿灾民。”
  放眼望去,灾民大多半趟半卧,看得出确实疲敝难当,但无有人呈现饥饿中人才有的形貌,只是看得出有人确实在病中,不住呻吟,或有人外伤只是简单包扎,家人在一旁看顾落泪。
  朱善同所言非虚,但梁道玄却觉得有些怪异,一时是哪里,他也不能说得上来。
  “道路既已通,度云军治监调派的人马可到了?”徐照白目光逡巡后,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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