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6节
“帝京西北是东西走向的太阿岭,肋道穿岭而过,也是东西走向,左右山势自然奇险峭立,即便官道两侧也是拿云攫石。此时又正值京畿道五月的雨季,潮云逢山,往后走下去雨只多不少,怕是后面的路都要赶着走了。”梁道玄早年在各地当过“驴友”,四处游玩,好不惬意,今时今刻再见这山雨霏绵、峭雾染壁,却没了欣赏的闲情逸致。
但他这番经历讲出方才这几句,却足以叫一辈子没出过京畿道的白衷行眼中放光,直道:“国舅爷好见识!不愧是连中三元的状元,什么都知道。”
但是连中三元也不考这个……
梁道玄只能笑笑,当做接受了夸奖。
许是二人言语拉进了距离,加之白衷行虽稳重,却也不是内密之人,言至此处,不免言及些旁的:“听说……国舅爷是自请这趟差事的,您新婚燕尔不过三日,真是尽忠尽责。前些日子我听中京府做戍卫的兄弟讲,您现下也是那边敬佩的人物,听说几个怪烦人的子弟生事,你还给他们免了麻烦,教训一通,国子监的人暗中都谢您替他们除了麻烦。”
思及此事,梁道玄不免愧疚于家人,他赶忙换过话题,不愿多谈心怍之事:“原来这事儿传得倒远,我以为国子监那边不过是几个孩子的大脑,没人当回事呢。”他干脆顺着关于小世子和金成之这事的话题趁机套几句话。
因离其余人较远,加之诚心感谢梁道玄,白衷行也只是压低声音,半点也不避忌:“怎么会不当回事?国子监的孩子惹事的多去了!我们禁军这边管不上,我从前几个弟兄被派到中京府做戍卫,简直烦不胜烦!国舅爷是不知道,这些人大多官宦子弟,家中不是祖父父亲就是叔伯舅公在京中做官,平常横行跋扈惯了的,还鬼精蔫坏,专做那些不够得上去公堂的坏事,之后家里人通融一句,小事化了。就那位金家小子,也算是中京府戍卫里有号的臭名声了。”
“那孩子我看着挺灵的,就是脾气不大好,想来有些骄纵惯了,大户人家,也是寻常事。不过徐大人家风甚严,倒没有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宽纵,可见将来也能好好成材。”
梁道玄的语言水平有破崖绝角之美。
这话却正撞上白衷行的消息范畴,他只苦笑摇头:“国舅爷心也太善了,什么孩子到您嘴里,都是好的。但其实不然。大部分京官家里的子侄可是很有主意,次次犯事的都是那些人。”
“他们为官的长辈不管束么?”
“大人,自己的儿子,亲近的侄子外甥,管教也是有的,但再旁一些的亲戚,可就未必能管得过来。而他们犯了事,又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不得不弹压,如此一来,岂不姑息?更别提教养品行了。”
白衷行说完这话,再看若有所思的梁道玄,不免慨叹国舅爷简直是单纯仁柔,这样的人在官场上,岂不要被倾轧得体无完肤?能为自己仗义执言,已是其上佳品性的佐证,为报这一恩情,他也得在这路上好好回护梁国舅,不教他被那边三位官场老辣之辈所欺压。
没过一会儿,雨势稍缓,徐照白召回众人上路。
这不是一行人所经过的第一场雨。一直到抵达河西道内,雨几乎四五日都没有停过,在白亭驿,几日都潮闷度日的队伍终于入驻出肋道以来最大的官驿,也是自河西道西陆路入京的必经之路。
梁道玄吃过热餐,第一件事便是提笔写家书,家书内容简单,只有四个字:
平安,勿念。
这种通过官驿转达的家书,大多是走个形式,言多必失,没必要啰嗦家常。
刚封好蜡泥,转过头梁道玄就被叫去商议接下来的路途。
徐照白住的是官驿最大一间客房,有两进,书房布置简单清雅。如若不是窗外疾风骤雨,可能坐在此处窗前静静品茗还算舒适。
徐照白办公事甚少客套迂回,单刀直入道:“都来了。我今日要交待一件事。我们这一路遇雨实属天公不作美,但朝廷的日子不能延误,明日在河西道峪州境内,不能再耽搁,要加急赶路,如若实在雨不堪人,也不能再多次修整了。”
这便是丑话说在前面。
梁道玄倒没觉得有什么,白衷行更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毫不在意,另外两位大理寺的官吏面色就有些难看了。
徐照白也不看众人脸色,取出地图,在五人围拢的桌案前徐徐展开,以手轻点:“明日我们过峪州,再走一日,就能入峨州的治下桑垠县,但离县城还有很远,恐怕过夜还得半日。”
这是官驿里的舆图,驿路清晰,地势阐明,梁道玄看了后发现一个问题,正准备开口,却被一旁的大理寺少卿潘翼先一步道:“徐大人,为何不走从此刻我们所在的峪州过沁州再入峨州这一道?”
说完他用手点在一条现成的道路上,又道:“这条路我问过驿丞,是寻常商旅百姓官差皆走之路,因路途短,官驿多,反而会更快抵达峨州境内。”
跟随潘少卿的是大理寺司察,姓李,名甫明,似乎自己上司的鲁直吓到了他,导致这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略微有些呆滞,不知该怎么接话。
其实潘翼看模样也只比梁道玄大了二三岁,微微蓄须,目的大概是让他略显圆润的面相显得有些威武,但事实上梁道玄却觉得失败了。
一路上潘翼和徐照白相处得宜,并无言语冲突,这大概就是真诚的发问,只是发问方式过于直接,给职场新人造成了些许震撼。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潘翼早就认识徐照白,根本没有在意问话的方式。
“梁少卿,你以为如何?”
徐照白的话打断了梁道玄的思索,他略微沉吟后,道出了徐照白选择此路的用意:“走峪州直达峨州这条路,山路多、官驿少,委实难行,路上花费要多去半日。但是从这条路入峨州,能纵览全局。慈鹿江是自桑垠县进入峨州境,由南到北,贯穿整州三县。若依照潘少卿的路线,虽是直抵峨州府城青宕,却也绕过了桑垠,不能确认此间灾情,之后若去往,花费的时日,也不比这半日少。”
他全然说出了徐照白的考量,非但没让潘翼为此窘迫,反倒使其笑道:“梁少卿当真洞若观火,徐大人说得没错,您果然是少骏官吏中的翘楚。”
第70章 苍然翦翦(二)
峪州与峨州同属河西道, 却全不同状。
峪州东部地势平坦,南接太阿岭余脉,降水丰沛然无积涝,雨季短暂且土地肥沃, 是河西道内的鱼米膏梁之乡, 加之与天中之府京畿道有肋道相通, 不敢说是政通人和,但乡陇清晏百姓丰乐八字确实担当得起。
于是乎,在这样的地界出现了流离失所的灾民, 与一派丰和之象便格格不入。
御史的队伍已行至峪州西北与峨州的交界地觚关,因此处已进入鹄雁山山地,地势崎岖多变,山路通道形似礼器觚而得名。
觚关非军治关, 寻常驻军只有峪州州府军卒, 负责日常巡查与验关等事务, 可如今, 军卒大多都备在关外,结阵设卡,不许灾民入关从峨州进入峪州地界。
“咱们在峪州州府的时候不是已经转达过朝廷的旨意么?”大理寺少卿潘翼眉头紧蹙,在马上紧握缰绳, 不断盘桓,“周边地方,收拢灾民,暂行安置。粮草用度如果下官没记错, 早在咱们出发前就先拨运下去了,怎地这地方的官员是没来得及收到朝廷的公文,还是另有打算?”
他加重了另有打算四个字, 说完看向徐照白,等待御史大人发话,然而徐照白却并未做任何回应,保持沉默,在马上逡巡眼前的景象。
潘翼和自己差不多年岁,言语上不免有些急躁。但梁道玄却并不认为他所言有任何不妥,事实上,但凡见了眼前的景象,内心没有半点焦灼与不安,才会令他侧目。
此时此刻,峨州一侧的觚关门墙下,犹如防备敌军一般,横陈数十个尖刺木栅,尖刺上均涂桐油,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冷冰冰闪着浑浊的光,一看便是还没全然干透,正是这几日新制。
而此等戒备所“抵御”的绝不是什么不法之徒,而是一群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峨州水灾灾民。
他们聚集在关外唯一一块平坦的地面上,三五成群,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惶之惊与困惫难当。
看样子,大多是一家或一村聚在一处,将妇女孩儿聚拢在中心,叹息声偶尔传来,还有孩子尖锐的哭声骤然出现,又缓慢消失。老人用颤抖枯槁的手去抚摸孩童泥泞焦黄的头发,安慰不能安慰的饥饿。青壮们则时不时朝关口聚拢,以浓重乡音反复哀求和探问,得来的只有守关州军的暴喝威胁。
大家散去,再又聚集,一遍遍,直到有人发现了梁道玄一行人。
一个老者凑过来,扶住最前的、潘翼的马头,说了几句带哭腔的话,但他口音太重,潘翼是土生土长京畿道人士,全然不懂,跳下马来问道:“老人家,你说什么?”
那老人眼神苦哀,又说了一句,然而潘翼仍不能解。
梁道玄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他垂下眼帘,告知了潘翼他想知道的内容:“他说得是:路过的贵人老爷们,求求了,我家孙女要饿死了,行行好,给一口干粮吧。”
潘翼因被这惨状与焦灼困顿,一时没有来得及讶异梁道玄竟熟知峨州山音土语,只以焦虑的目光看向徐照白:“大人,是不是……”
“先不要分发咱们随身的干粮。”徐照白端坐马上,此情此景尽收眼底后终于开口。
“可是……”潘翼为这个指令感到深深的不安。
梁道玄却理解徐照白苦心用意,侧马上前轻声解释道:“潘少卿,我们身上只有一日行程的干粮。一路都是到官驿随用随补,轻装上路。这些干粮对目前情况杯水车薪,甚至还会弄巧成拙。试想一下假如咱们拿出来分派食物,僧多粥少,势必会造成拥抢与争夺,恐有伤亡和骚乱。体弱之人裹挟其中,只怕……”
他没有说出更可怕的后果,但潘翼已然知晓,可老人已攀住他袖子苦苦哀求,他陷入绝望的两难。
而其他灾民看见此处情况,纷纷靠近,用同样的土语乡音,哀哀求告。
二十个南衙禁军也没见过这般场景,他们不知该不该驱赶人群,继续前行,只能暂时驱马靠前,隔开徐照白与灾民,避免发生意外。
徐照白的眉心缓缓出现一道浅浅的川脉,梁道玄心沉如入惊涛,稍加冷静,转头对徐照白道:“大人,方才关内验明文牒时,我见关内有一些净水储备,现下雨停,日头渐起,先给众人分发一些可饮清水,暂缓情势,之后再传令本县官吏至此,调拨赈济粮食,从长计议。”
徐照白要考虑的事情远比他人更多,既要安抚情势,又要稳定局势,梁道玄索性出策兵分两路,先解决灾民最迫切的生存问题,之后如何,再想不迟。
这两全的办法让徐照白很快点头应允:“劳烦梁少卿快去快回。”
梁道玄立即打马出人群,避免冲撞周遭百姓,身后,在徐照白的示意下,潘翼终于能长出一口气,提起声音对周遭百姓喊道:“大家不要拥挤,往边上散散,我们先分一些净水……”
关内的几个兵头这辈子没有见过帝京的官吏,方才就已经俯首帖耳,此刻得知徐御史要分水,即便面露难色,却都不敢不从。
梁道玄敏锐捕捉到这一神色,心中暗有所思,嘴上却不住说辛苦劳烦,又让人安排水车送水到峨州一侧,待人都走后,却一个人进入仓房查看。
仓房内确有粮食,麻袋上均印有“关”字,这是各道调拨为州府关守军专备的粮草,定期转运分派,并非赈济粮食,所储也是大约一月整关文吏和士兵所需。觚关是小关隘,不设驻军,也非军治监管辖,所以日常两轮值勤的州府军不过五十人,备粮与人数基本吻合。
这等关城,军士官职不过九品守备,文吏品职最多也是九品,还不如一些官驿的驿丞官职更高。他们权力有限,未必就敢私藏官派的赈灾物资。
“大人……您……您怎么在这里啊……”
梁道玄正在仓中细想,听声回头看去,原来是方才见过的仓吏簿记,此人五十来岁,再见梁道玄也是拜了又拜,谨慎提醒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又忌惮梁道玄的御史随从身份与官职,不敢明说管仓之责。
“是我冒昧了,只是徐大人有令调度,我过来瞧瞧,簿记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就这出去。”梁道玄长相与凶狠强硬全无关系,一张笑颜只是稍微和煦说话,便显得十分客气亲厚,加之俊逸容貌极具欺骗性,此刻不由得让人放松警惕。
“大人这话……这话折煞小的了。”簿记摆手有若扇风,不安又赔笑,“净水已按照徐大人吩咐运出去了,敢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梁道玄拍了拍粮食袋子,向他笑道:“簿记莫要这样客气,我们都是奉上面的话办事,大人如何说,咱们就如何做,一样的辛苦差事忙碌命,你的为难就是我的为难,我不会在这里久留给你添麻烦的,这就出去。”
他几句话便将自己和人划分到一个不存在的阵营里,加之可亲又随和,不带半分架子,果然让簿记稍缓了神色,二人一并朝外走,梁道玄却骤然停下,忽得肃正眉目与腔调,声音也压了又压:“簿记,不过有句话我要提醒你,一会儿徐大人可能会命关内放些粮食出去,外面的灾民虽不过二百余人,可一张张嘴都要吃饭,喂饱他们,加之关内自己的用度,这些粮食我看着勉强得够两三日,不知两三日后,之前衙门分下的赈灾粮食可能抵达?如若不能,我请徐大人修书一封,催一催贵县城衙门去。别耽误了簿记和将士们日常的吃穿用度。”
他这番话听着十分好心,簿记却紧张得顿时冒汗,只苦了脸道:“这……这根本没有说要有赈灾的粮草运来啊!如果这些粮食发下去,那咱们关内是一点余粮也没有了!下次补给至少还有十三四日才能到,这要我们怎么活啊……大人行行好,去和徐御史通融两句,万万不可挪用这些啊……”
梁道玄的套话技术,根本不是一个闭塞关内无有品级的小吏能接得住的套路,一时该说的都说了,梁道玄也拿到消息,便笑着安抚两句,之后离开关门内的通道,出去便看见禁军千牛卫和一些关内士卒,一并维护秩序,两个水车,各列左右,徐照白与大理寺的二人也都下了马,搭把手帮忙分水。
许多百姓没有盛器,只能用春季野外不知名宽大柔软的叶片围成尖锥筒状来接水,不过许多老弱稍稍饮过水后,都略微见了些活气,虽仍是疲倦躺靠,却好过方才的模样。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梁道玄行至徐照白身前,施礼回禀情况,告知并未有赈济粮草的分派,他熟知此地地形,不忘提醒徐大人一句:“……这里是峨州入峪州唯一的同道,前走便是遭灾的桑垠县,县城不到百里,从此地安排赈济是峪州府最立竿见影之选,可却无此计划,下官以为其中另有隐情。”
“梁少卿觉得是什么隐情?”
徐照白问道。
答案显而易见,然而势必一问,看看是否和他所想合一。
梁道玄一时仍不能全然分辨徐照白的明与伪、心与迹,逡巡灾民现状,不如先解决眼前问题,否则就算一行人杀赴峨州,此处不安,他也不能全然不顾。
“请大人先分发些吃食。”梁道玄举定心智,平静应对,“关仓所储暂够三四日,此地离县城不远,再运也及时。灾民平息后,再问询些消息,对我们一行去到峨州前先了解情形也百利而无一害。”
“终究我们的差事要在峨州办。”徐照白如世上所有的上峰一般,在提议面前既不首肯也不否决,只给期限,“半日后我们照常启程,传我的口谕,先分些关仓粮食,勿要激生民变。”
第71章 苍然翦翦(三)
尽管架锅、生火、熬粥花去半个时辰, 且觚关的兵卒与关吏都十分为难,但徐照白身为御史,金牌令箭在身,无人敢抗旨不遵, 一律照办。
为免节外生枝, 梁道玄派白衷行与关吏一道禀告御史调度粮草之事, 顺便让他暗中看看县城诸人反应。
潘翼对施粥赈济十分上心,梁道玄忙里忙外安排调度时,无意间听到潘翼对徐照白说话:
“在帝京待得久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方才那老头拽我袖子,我心里像有根针似的戳痛,能做点什么总好过不做……”
这话显得二人关系当时之前就认识, 亲厚许多, 梁道玄并未多探听, 转头盛了一碗热粥, 端去送给之前马前哀求的老人处,他正安抚孙女,还没来得及去排队领食。
“阿爷,肚子里晃荡着水, 还是饿。”
女孩与老人是一样的乡音,声音柔软可怜,眼神清澈。她身量大约七八岁,穿着苎麻布的短衫长裤, 略有不合身,然而布料看得出从前家境并非穷困,上面也没有补丁, 只是因逃灾奔波致使脏污泥迹随处可见,已几乎看不出本来仿佛很鲜亮的颜色。
梁道玄递来的粥与其弥漫的香气让孩子的眼睛更亮,老人颤颤巍巍谢过,接来粥碗,也让孩子快快道谢。
这是觚关士卒自己用的碗,口沿大且深,一老一小满满一碗已然吃饱,梁道玄又看了看小女孩是否有发烧和浮肿等危险的迹象,确认无有,待她食足过后在爷爷的怀中疲惫昏昏,才开口向老人求问:
“老人家,我问些事情,你们饿着肚子到这里几日了?家里什么光景?”
他口音不重,但说得却是峨州本地方言,老人惊讶后不免垂泪,叹道:“我家是西陶县城的……都给淹了。跑过来三日,头一日身上还带着一点吃的,这两天开始挨饿,老骨头是挨过苦日子的,不打紧,娃儿出生起没有吃过这般苦,好不可怜,多谢官爷了……”
“孩子的爹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