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82节
而梅砚山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包括平静的梁道玄。
徐照白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梁道玄很想问问他们,这样的结果,他们就满意了么?本来一件小事,非要闹得不可开交,如今真如愿以偿,可是坐卧不安的,却不是自己和洛王。
小皇帝姜霖没见过这个架势,一时之间乌泱泱的崇政殿仿佛每个人都在同他说话,可哪个他都听不大确凿,有些人说得他已经可以听懂,但又觉得不只是表面那样的意思。他求助般回头,最值得他仰仗的人就在身后。
“好了。”
梁珞迦轻轻一句,隔着帘子,平静无波的声音渗入到殿阶下的恐慌海洋里,化作涟漪,似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然后,她的下一句,在梁道玄看来,非常的艺术。
“梅宰执以为如何?”
妹妹在阴阳和拱火方面,已经开始青出于蓝了。
梅砚山须臾后开口道:“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他退出这一步后,徐照白立即接上:“内人少见外客,礼数不尽,恐怫太后凤驾。”
梁珞迦听完心里冷笑,但还是微笑起身,发表重要讲话:“尔等皆是陛下之臣,先帝所遗,身肩之责,不啻万机。故而有人觊觎,从中作梗,意欲使政事堂不安,或有党政,或有歧心,上不和而下不安,陛下尚未亲政,而我不过垂帘谛听,又能如何?还请诸位以国家机要为重,勿要着心不当。今日之事,多亏梁少卿奔走,不然重臣内眷岂不皆有蒙冤?”
她顿了顿,看向徐照白道:“徐夫人贵为正二品诰命,德行有嘉,不应以此为疑遭人言诟。而洛王乳母,亦是抚育宗亲的有功之人,缘何无辜受累至此,且要人牵连洛王攀其罪状?你二人与内眷,依哀家的意思皆是无罪。”
就是要这样。
梁道玄心中很想鼓掌。
所有人都混乱不安的时候,就要做那根主心骨,维持公正,制止纷乱,这样才能俘获人心,且能看出,真正的大权到底是在谁的手上。
“这件事不应再在外议了。”梁珞迦的光辉形象已然显现,她此刻就像执掌人间生杀却选择播撒甘霖的观世音菩萨,安定了众心,“政事堂内明日于仪英殿问话,哀家再听听众位辅政的意见。不过那位上书的御史,御史台回去好好问问,他是何人所指,又所为何,回来呈奏。”
梁道玄大获全胜,以无限扩大原告的方式,激起恐慌,一为出气,二为立威。至于那天闹事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那位出来带不该带节奏的御史,必定要遭到严惩——以后谁再敢如此行事,就要掂量掂量是在和谁为敌。
第96章 钩玄猎秘
那位不识趣的御史最终以免职罢官白衣留用处置后, 梁道玄忽然觉得世界安静了。倒不是他真的耳根清净,而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了,大家都变得格外谨慎,没人再敢胡乱做些意味不明的“文章”, 比如洛王此事, 甚至有人见风转舵, 提出建议,既然不能为乳母封诰命,那就按照按照前朝旧例, 封施夫人一个宜德君的虚衔,来褒奖她多年尽心竭力抚育宗室的功绩。
梅砚山对此事不置一词,梁道玄看出他是避嫌和姑息两重意思,让妹妹出来端水, 表示大家都不要讨论了, 无论如何, 这事哀家会处理, 大家都好好研究研究皇帝的伴读和马上要启程去行宫避暑之事。
梁道玄总让妹妹做“中允”的仲裁者,这么多年,除了梁道玄殿试遇刺之事外,太后梁珞迦从没为私恩夙愿表达过任何个人的看法与情绪, 这个策略十分好用,以至于如今,太后懿旨的可信度与日俱增。
当然,这也是因为北衙禁军的调度权力在妹妹和外甥——约等于他自己手里, 不然虚空的权力只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句话的分量,不过是虚无的面子。
在向熊飞离开北衙禁军安度晚年后, 梁道玄和梁珞迦十分仔细拔擢人才,包括之前与梁道玄关系匪浅且受其恩的白衷行。
如今,北衙禁军的左将军位置暂且虚悬,无有资历足够者升任。但经过这些年的历练,白衷行已升至北衙禁军亲军统领,执掌禁军要务,这个位置对他来说已经算是虚位以待,只是一个三十过半的将领坐上这个位置尚且资历不足,且梁道玄不希望在外人看来,自己和妹妹是那么迫切的提拔自己人,一切他都留有余地,只不过如果旁人要是过雷池一步,他的余地,也随时可以变作禁区。
进可攻退可守,梁道玄对自己这些年的经营十分满意,这次为洛王之事发作,他也不是单纯替这位宗室难兄难弟鸣不平,更多还有一种测试服抢先上线的意思,他想看看如今皇权的影响力究竟可以有多少。
结果就是,目前的进度他很满意。
直到过了两日,他为前往行宫避暑之时忙得焦头烂额,于宫中四处奔走,还好有沈宜和辛百吉从旁协力,一应宗正寺有关的暂迁安置琐事才能事无巨细,好不容易腾出点时间,他听说老婆带着孩子入了宫伴驾,正准备去看看一起玩的儿子女儿外甥,却在中朝外青瞿门,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熟悉,但梁道玄一点也不想见。
祝太医板着张老脸,领着两个御药房的小太监,在门下头的阴影里站得笔直,梁道玄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绕路,可是转念一想,太医院出入内廷是不经过此地的,那祝太医想来是在等人。
“梁国舅,借一步说话。”
等的是他。
梁道玄不知怎么,满脑子都是《韩非子》里那篇《扁鹊见蔡恒公》的字句,自己难道出了什么事?
可祝太医是极其严苛认真的医者,不由他多问,领着梁道玄过了青瞿门,找了个寻常内司值班的耳房,屏退左右,只留两个人在。
“祝太医……我有主意身体健康。”
梁道玄扪心自问,皇帝淘气他都敢训斥,然而这位医德充沛的老太医,他是见了就腿肚子打转。
大概是早年多少次落在他手里,导致的心理阴影。
祝太医一副嫌弃的表情,瞪他一眼道:“我看国舅爷也是活蹦乱跳的,除了我上次说得毛病您半点也没节制,其他挺好。”
梁道玄也不知是被大太阳晒的还是被这话说得,脸上直发烧,还是祝太医说话办事无有一点拖泥带水,又看了看窗外,确定无人后才开口:“国舅放心,不是为了您的身体,这次我专程等在这里,是有件事不方便平常走动时讲,只是我觉得,有必要让国舅清楚,不然实在有失医者之职和太后的信任。”
一听不是自己,梁道玄立刻生龙活虎道:“祝太医请讲。”
这是梁道玄第一次在祝太医脸上看到为难的表情。这个老头的表情系统过于匮乏,且仿佛永远处于责骂病人的愤怒边缘,总是压抑着不快的神色。可这时,忧惧和不安却头次出现在祝太医的瞳仁里。
“是……洛王殿下乳母施夫人的事情。”
“施夫人的身体怎么样了?”梁道玄静下心,细细过问。
“施夫人身体已然无恙,虽是她本就心脉亏渐,伤了根本,即便华佗仲景再世,也难为她再续百年之善。不过在洛王府好吃好喝,调养下来活个十年八年是不成问题的。这点梁国舅的可以放心。只是……这几日我一直在洛王府内照料施夫人的身体,我发现有些异样。”
“异样?”
“施夫人的心疾突发,原本我以为是气滞脉逆,而血激冲顶所至,但一般这样的病人,很快当日心脉会衰微回去,甚至比往先更弱,往往几不可闻,凶险非常。即便已然施针救治,用药妥稳,仍旧会衰于形表……”似乎是看出梁道玄没有完全理解自己所说的医理脉案,祝太医啧了一声,换了种说法,“这样说吧,如果是气至心疾,那施夫人当天脉象便是心脉受损,于是会极其激烈,几个时辰后,脉象衰归似无,犹如俯冲,待医治调养后,自谷底,缓缓回升,渐渐康复,这才是该有的脉案。”
梁道玄在心中默默画了个折线图,领会了祝太医的意思,也隐约知道了这其中的意味:“祝太医的意思是……施夫人并不是如此?”
虽然祝太医觉得作为病人,小梁国舅是有点缺心眼的,但作为皇帝的亲舅和心腹,这孩子心眼绝对够用,他点点头道:“这正是我来告知国舅的因由……施夫人的脉案,我当日的判断并没有错,正如那日同国舅所说,今日亦是这番说辞。可是这几日却与本该的情形全然不同,每日诊脉,我都加剧一份怀疑,不得不告知国舅。”
祝太医又看了看外头,小太监的人影都在院子里,门口安安静静,他才谨慎道:“施夫人的心脉走势,绝不是气至心疾!如果我没猜错,她是服用了激脉的药材!”
梁道玄愣住了。
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彻底改变了。
祝太医似是有些懊恼自己发现地太晚,摇了摇头,也有些自责般叹气:“……这些日子,施夫人的脉象自那日病发,并不是先高后低再缓缓回升,而是一直保持均匀的平落……这并不是缓慢康复的征兆,而是药性逐渐失效的表里之相啊……”
“是她自己服用,还是有人下毒?”
梁道玄说出了很关键的问题。
祝太医摇摇头:“我是个医者,这如何得知?我猜测了一下,能如此扰乱心脉的药,大抵是巴戟天、附子、细辛,三混合一,扰心肝二经,催虚火,强脉理,这才能有当日施夫人所表现出的症候。”
梁道玄冷静下来,率先谢过祝太医道:“都说太医妙手仁心,却让太医卷到这样蹑足附耳的事里来,是我与太后的过失,这里在下先向太医赔罪了。”
祝太医倒也没想到梁道玄会向自己行礼,他虽对医术颇为自负,也不敢真的就在医术除外的领域对当朝国舅摆谱,忙回了一礼:“国舅不要折煞我了。我若是真有足够的本事,也不至于今日才确凿告知……这是我的失察,我也知道此事兹事体大,实在是怕给太后和国舅添乱至祸,太后与您不责怪我的失职,我已是感激不尽,哪敢承托您这句话。”
“太医是刚正之人,这些年对我耳提面命,我心中感激。您的话,我自然相信,可如若有人存心,您不能发觉,不是您失察,而是用心之人暗度陈仓之意何其果决,才蓄险至此。祝太医千万不要自责了。不出几日,御驾便要北行避暑,您还要随侍照料圣上和太后的起居,这些日子,您也稍稍休息,不要再怀想此事,也勿要同人言及,我和太后会有商议。”
说完,梁道玄不忘补充一句:“这次的事,为难医者了。”
祝太医心中大为感动,愧疚也稍稍褪去。
可梁道玄自宫中接了老婆孩子回家,却始终若有所思。
如果是施夫人自导自演,服药来致使混乱,那日故意与人起言语冲突,然后引发混乱,让洛王在此次风波中处于舆论优势,也未尝不可能;
而向琬那天一直和施夫人在一起,她如果刻意下毒,使得施夫人病发二群情激奋,让阻挠议论自己与洛王婚事的人反倒遭人诟病;
这两点听起来有些铤而走险无稽之谈,可这些年梁道玄在宗正寺也见识了很多宁可自伤一千也要损人八百的事,早不足为奇。
其实最有可能性的,还是洛王也是主谋。
他需要的不只是婚事顺心,更是师出有名打击朝臣一党,这些人与其说是反对他的赐婚,不如说是反对他本人,如此弹压,行之有效,他竟也舍得乳母的健康……
这些可能性,哪个都站得住脚,哪个又都略显不足,梁道玄一时没有那样多的蛛丝马迹来判断,却能定性这次的事件并不是洛王忽然发作真的“疯”了一回,而是他那里有人早有预谋,预备好生事造势。
虽然以此事为契机,梁道玄和妹妹也算既得利益甚多,可他仍是警钟长鸣。至少洛王姜熙能下这样的心思,牺牲越大,所图越甚。
那这个婚事,梁道玄反倒觉得,应下来才能顺藤摸瓜,看看到底洛王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第97章 物极必反(上)
自古皇帝移驾别幸行宫避暑, 都是一年中除去郊祀与更年大朝外的头等要事。
梁道玄和妹妹商量过后,决定将梅砚山和洛王姜熙的会面放在起驾开拔的前一天,大家越是忙得晕头转向,有些事越好商量。
这次避暑和往次不同。
太后懿旨, 随驾的宗亲勋贵与朝臣, 皆可携内眷子女同往, 用的名头也是师出有名:先帝殡天这十来年,早年皇帝年幼,不适合到处走动, 避暑也都没去。前几年去了几次行宫,但太过冷清,太后孀居深宫,光顾着哀伤了, 这不, 才缓过劲儿来, 加上这几年朝廷银米丰沛, 国库内帑均资足有余,想着皇帝长大了,该是朝野内外同沐天恩共享太平的热闹光景,沿途家户当有所赐, 而诸位也当同享升平。
可背地里,大家心中都清楚,除了广布恩德,皇帝选伴读的事儿搁置了一两年, 这道懿旨便是下定决心,要在避暑这三个月里,彻底解决。
一时间, 朝野内外人心欢腾,家里只要有个识字的儿子,都预备带上。有些人的官职和爵位没有资格伴驾,于是赶忙去攀亲戚,看看哪个能捎带上自己的孩子,用个姻亲的名头,好有机会去到天子近前,占得先机蒙寸尺之润。
算盘倒是打得很响,然而名单嘛,宗亲是要报到梁道玄手上的。有些好歹也算实在亲戚,且孩子也在国子监或闻名遐迩的书院读书,他大手一抬,得过且过。
但有些孩子,真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不知道是银子使得到位还是枕边风九到十级足够行成低压气旋,几手的转折亲都敢给名字报到梁道玄手上。
于是这些投机取巧,统统作废。
到了前一天,该收拾好的也都收拾好了行装,梁道玄则入了宫去,名义上是最后对一对梅砚山手上朝臣列行行宫的名单,实际上是趁着大家心思都不在这儿,避免谈崩造成不能挽回的舆论损失,赶紧把梅砚山和洛王姜熙两方的终极分歧,调流清楚。
梅砚山今日一直咳嗽,梁珞迦作为太后,当然要关心首辅两句,谁知说他胖,他就开始喘,又咳了几声道:“回太后。老臣自诩身体康健,如今才知什么是天不假年。前几日觉得暑热已至,稍稍减了被褥,没成想便风寒入体,咳喘不息,真是老了啊……”
梁道玄都能感觉到妹妹的无语,但作为太后,她还是凤仪万千地表示:“还请梅宰执为国为君,保重身体,陛下还待您悉心抚育,以兹大体。”
这时,洛王姜熙来了。
新晋最佳男主角挑战老戏骨,梁道玄等的就是这场戏。
今日姜熙做足准备,氛围拿捏得到位。一双为慈母殚精竭虑孝守床褥而凹陷乌青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人在这十日里仿佛大病一场,声音也粗噶虚弱:“臣弟向太后请安,太后千岁。”
梅砚山又跟着咳嗽了两声。
“快坐。”梁珞迦赶紧让沈宜去换了今日的茶,梅宰执的要驱寒滋虚的南姜麦冬安身茶,洛王姜熙的要玉竹云藤老岩茶,听着都很大补。
端完了第一碗水,梁珞迦温言道:“今日二位来此,也不是讨哀家这碗茶来喝。二位皆是国之柱石,朝廷的股肱,先帝的托命,如若不能言和成事,那这次避暑,哀家也是惴惴不安。”
梁道玄作为见证人,饶有兴味去看两个人的反应。
其实原本他从身份以及心理,在婚事选择上多少是倾向洛王姜熙一些。
但经过上次祝太医的提点,他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他自己的倾向并不重要,看两个人愿意为了争夺话语权做到什么程度才重要。他要和妹妹拿足了架子做这个话事人。
目前看来,姜熙对婚事的期许更让梁道玄感兴趣:是什么让他以非常之手段也要娶到这位向家千金?
梁道玄觉得真爱两个字很难打动在场所有人。
“太后,臣弟有罪。”姜熙率先示弱,愧疚道,“因臣弟婚事,先帝也深受其累,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是咱们皇家的一道心病,臣弟这些天守在姆妈的榻前侍奉,也彻底想开了,既然如此,臣弟便一辈子就这样孑然一身吧……臣弟不能再给太后与陛下徒增烦扰了。”
这招叫做哀兵必胜,梁道玄去看梅砚山,想探得他的反应。毕竟从先帝时期起就一直干预洛王婚事的人,正是梅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