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89节
“朕当然知道,王师傅讲得是好话,可是有时候他太聒噪,要是他能不那么长吁短叹摇头晃脑,讲得东西会更有意思的。”
姜霖说完,接了一声长叹,顽皮又无奈,梁道玄听了也笑出声,推门而入道:“好啊,背后说师范的坏话,回头告诉王师傅去,看他怎么给陛下做文章。”
这话没有半点威慑力,见舅舅来了,姜霖飞快跳下龙椅,跑到梁道玄面前,雀跃欢呼:“舅舅!你前几日说来看朕用功,怎么今日才见人影?”
“忙嘛!”梁道玄虽然是在和皇帝讲话,但非朝堂时间,二人舅甥之情远甚君臣,说话也闲适自如,“不过我看陛下更忙,日日读书,太后跟我说,陛下最近学问精进许多,这下那些刚考出成绩的他日伴读可要紧张了,入宫后王师傅一问,他们三不知,陛下对答如流,那可就难看了。”
如此日常的对话,沈宜听了也是面有笑意,他向梁道玄行礼后,预备离去,梁道玄却拦住了他:“今日来是考教之前我为陛下所留的课业,不是什么私公诸事,你也听听看。”
他作寻常之语,总有亲近之意,沈宜虽是微微一愣,全未料到,也终点头应允道:“如此,实乃荣幸。”
姜霖是乐意沈宜也在的,他到了能够听懂好话的年纪,一般的劝导或许不那么中听,但委婉劝说他读书上进的言语,他能分辨是发自内心希望自己更好:这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
“之前我问陛下,想要什么样的人做伴读,陛下可想好了?”
坐下之后,梁道玄问道。
“朕求贤,为四要,四不要。”
姜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仿着书中古人隽永之言给自己立论,自得的可爱模样让人想去捏他刚刚消退一些少儿肥润的脸颊。
梁道玄也十分配合,清了嗓,故意正襟,煞有介事道:“臣洗耳恭听。”
“一要中和平允之性情,急不耐者,不入。”姜霖给自己想的条例寻理由,竟也引经据典起来,“昔年萧规曹随,就是应当顺其自然,凡事强求的人,朕不喜欢,不对,不是朕不喜欢,是国事之教不应喜之,这对朕今后求学是不好的。”
姜霖一直以来在情绪极其稳定的母亲与舅舅教导下成长,就连身边的太监都是沈宜这种,找个一天急三火四的,他肯定受不了。
梁道玄可以理解这个选择,而且小皇帝把自己的喜好引入至古贤臣为政典故里,懂得拿经典来压人顺遂自己心意,这很好。
“二要学问广博多识,求深专研解求过甚者,不入。”
妈呀,这孩子讨厌较真的人,梁道玄心里咯噔一声,这完了啊,较真是御史型人格,以后孩子身边都是这种人,他得多难受。
梁道玄预备最后再调节他这心态,于是此时只点头,不发表意见,示意小外甥继续。
“三要亲孝存悌之人,忤逆多悖之行一旦有迹,不许入宫。”姜霖强调,“品德和学识一样重要,朕是皇帝,只重视学识,不看重品德,那岂不人人为媚上而只知读圣贤书,却不思用于圣贤之道?这样的人,能不能好好伴驾先不要说,单是朕为天下做了这样的表率和鼓励,就已经打错特错了!”
梁道玄正想鼓掌,却忽然想到沈玉良,再去看沈宜,只见对方平静如水的面庞没有任何浮波,反倒看向了自己。
这莫非是沈宜教的?
还没有足够迹象来逆推,暂且搁置。
“最后一点,最重要的是,朕想要一些乐意自己读书的人,而不是那些,被逼迫读书,被逼迫到朕身边的。后者为父母,为家世,为前程,都不是出自真心想要精进学问入宫多研而聚。朕知道,这样的人才多,前者少。那既然如此,前者就更加宝贵,后者也没什么必要刻意重用。”
姜霖说完自己的四要四不要后,满怀期待地看向舅舅梁道玄,等待答复。
他看到的是舅舅欣慰的笑容和赞赏的目光,听到的是鼓舞的话语。
然而姜霖并不能感受到舅舅心中的忧虑。
傻孩子,梁道玄绝望地想,这最后一条,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的。
第109章 润物无声
谁不希望孩子可以快乐茁壮成长, 但对于帝王的童年,这只是一句空空的号。
梁道玄已经竭尽全力和妹妹共同维护了姜霖孩童时期尽可能的顺心与快乐,并且扪心自问,妥帖处理了学习和娱乐、成长和童真、知识和兴趣、残酷现实和美好愿景的平衡。
即将步入青年的小皇帝也将走上一个重要的人生时期, 权力和利益在他眼中初具雏形, 如何引导他能保证心性稳定的同时, 又可以应对未来的风波,执掌一朝盛世,这是个十分严峻的课题。
所以, 就算事务繁忙,梁道玄也常常像今日一样抽时间,坐下来,听听小外甥的新声。
单论基因, 这孩子爷爷和外公似乎都有些精神层面与道德层面的双重问题, 好在, 父母和舅舅以及叔叔, 都还算正常人,姜霖又在精心的指引与呵护下成长,暂时隔代遗传的焦虑没有让梁道玄放在首位。
那么最重要的,就是此时解答一些孩子不成熟的假想, 不过不是以驳斥的口吻。
“哦?这四点都是你自己想得么?”梁道玄笑着问。
“自然是了。”姜霖满面自豪。
梁道玄夸赞道:“我十二岁的时候拿过最大的主意是私自上树救下窝失亲雏鸟,我外甥远胜我多矣!”
“那结果呢?”姜霖对鸟蛋的兴趣更大,被夸了后也只是很努力不笑得那么璀璨。
“结果挨了顿罚,不过那失了父母的鸟儿却是救了下来, 想想也是不亏。”梁道玄也摆出骄傲的架势来,“咱们甥舅二人,必然是都不做亏本事的。不过你这里面有一点, 我得多问一句。”
被捧得晕乎乎的姜霖赶忙追问:“舅舅问就是了。”
“那些参加考选的孩子,虽然年纪都不大,但你也不能防备谁少年老成心机之深不是?又要怎么不被他们钻了空子,不好好在学问上下功夫,只为投帝王所好呢?”
梁道玄的问题问住了小皇帝,他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两下,神情却分外专注,恨不得立即从舅舅口中挖出答案。
“咱们关起门来,就这么说吧,陛下你是见过很多臣下如何敷衍尊上的,有些事,哪能全心全意让人为你赴汤蹈火呢?虽说咱们也有千古君臣的佳话流传青史,但这是要时间铸就,也就是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非一时或一日可见,自然也不是一场考试,和一次君臣会面就能下论断的。这样一来,没有充足的时间做铺垫,就不能妄加评断谁的品性是否如陛下所料。要是因此错过真正值得交为良臣的同伴,岂不可惜?”
梁道玄说起道理来也一样如春风送耳,没有半点生硬,又引亲厚在前,小皇帝十分吃这套,已然若有所思点点头。
“那这就会让别有心思的人钻了空子,装作是符合陛下所需的模样,投你所好,你一时被蒙蔽,也确实不过是个伴读,之后发现剔除即可,但这期间所错过的贤良,这期间付出的诚挚君义,实在窝火得很,咱们既然大操大办了声势浩大的选考,就要尽可能做好细节。”
想到自己帝心错付的委屈,姜霖不免惴惴,他是个乐意率先表达亲和的人,这点他自己也清楚,遇见这样的事,他可不乐意,于是小皇帝满怀期待地、甚至带有一丝撒娇意味地说道:“舅舅快帮朕想想,要怎么办才好?”
沈宜自始至终在一旁静听,此刻也看向了梁道玄,他平静的面容上多了一丝好奇。
梁道玄一拍桌子,当即表示:“这好办,咱们不然他们知道陛下所思所想,不就得了?大家都以为陛下是为求读书的翘楚,那多读书总是没错的,最起码学识匹配,可以伴驾,总是此次甄选的础底。而说实在的,陛下这个年纪读书的孩子,想要既能专心学事,又能竭力养性以饰实迹的,又有几个?只要大部分人都老老实实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其余的,咱们藏起真正求索的心意,避免一时的投其所好,放长线,钓大鱼。”
姜霖脑子是足够快的,眼睛也瞬间就透亮了:“这是不是就是科举的意思了?先选会读书,知圣贤,晓得国事轻重的人才,再满满观察,不好的治罪,好的留用擢升?”
“陛下之聪慧,真让舅舅犯难。”梁道玄抚心长叹,“太后的考教题目是出得简单了啊……这题目选出来的伴读,我看是比不过我侄子的聪颖,失策失策。”
姜霖虽然也听出舅舅对自己偏爱般的夸张赞叹,但仍是孩子心性的他不免也为这言语里的褒扬赞赏,以及最重要的认可而飘飘然。
但他今天真正学到最重要的一课,是帝王为了防止媚上小人,必须要隐藏心迹。
“所谓帝王之心,当深不可测也。”梁道玄总结完,又起一题,“还有一事,舅舅也觉得值得商榷。陛下每个不喜之人都细细罗列,其实,作为帝王,是不能选择自己所统率并治下的臣民是什么样的个性的,你说是也不是?”
“但选到朕身边的,总是可以斟酌吧?”姜霖被夸过一遭,脑子还是清醒的,当即反对,“朕不要各个臣民有圣贤的德操,但伴读算是朕的私属,总不能如此宽泛,不给朕半点余地。”
似乎觉得这样说自己有点可怜,姜霖顿了顿后追加一句更显强硬的强调:“毕竟朕还是个皇帝呢!”
梁道玄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眼怀慈爱,语带柔肠道:“是啊,可是讨厌的人就摒弃,就不见,就让他远离自己身边,这样真的对么?”
“这样不对么?”姜霖反问。
梁道玄忽然抬头,看向了沈宜:“沈大人也是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以为如何?”
沈宜没有料到梁道玄会点自己回答关于教育皇帝的问题,难得怔愣一瞬,旋即答道:“自然是不可以的,陛下正读之《左传》也有说,‘六逆六顺’都是论事而非论人,如果一人做了如上之事,才可论断,但并非人世与朝堂所有事都涵盖其中,奴才以为,君主应当让择选臣下的灵活与自如收拢自己手中。”
梁道玄相信沈宜的学识能给出不错的回答,但这个回答仍旧是超出了他所料的优秀。
这让梁道玄不免再一次对沈宜刮目相看。
姜霖听了也用少年老成的语气感慨:“要是朕的伴读各个有沈宜你这么博学,朕又何必罗列种种?”
“奴才只是一人罢了。”沈宜微笑颔首而回,“陛下将统御九州四海之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万万人,万万面,只一言如何得听?当听不同人之不同言语——即便此人之脾性陛下并非中意,可其若有所长,也当听当用。这些不是陛下平常所读圣贤书与实录中祖宗之睿言慧语么?”
梁道玄当时就想立刻扩招自己的皇帝教育队伍,把沈宜纳入进来。
姜霖今日听了两个人不同角度的建议与陈言,有发亲之语自心而慰,也有亲近信人凭诚而谏,这都让他有种醍醐之感,只是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同时消化这两个信息,确实有些艰难。
梁道玄也不逼他立刻就改,而是很郑重地手下了这“四要四不要”的旨意,表示虽然有一定困难,但还是会竭尽全力为外甥寻找心仪的近臣。
倒是姜霖反过来摇头道:“不妥,既然这里面有朕任意之言,那朕就要好好修改,待到能用于甄选再拿出来。否则岂不浪费这次母后与舅舅为朕预备下的天赐良机?朕知道这次考选安排不易,朕不能轻举妄动,朕要慎之又慎!”
于是梁道玄离开琼林山堂时,带了十二分的欣慰和百倍的满意,脚步都轻快许多。
与他结伴而行的,正是共同完成施教于帝的第二人沈宜。
小皇帝去找太后了,忙了一天,梁道玄也说明日好歇歇,让他表弟表妹一齐入宫,他表弟这几天习字很有心得,可是不肯听爹娘的,非要表哥的指教。因姜霖一手超出年龄平均水平的字迹皆是梁珞迦言传身教,在自己的两个孩子面前,小皇帝表哥就是写字的偶像,别人谁说哪个字写得好写得不好,都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姜霖听说了,立即就要去太后宫中,取自己最好的墨迹带着弟弟妹妹赏玩。
“陛下能如此愉心兼明的长大,都是太后与国舅的功劳。”
沈宜严守着身份地位,只在梁道玄后半步外跟随,声音传过来,也仿佛是由盛夏之风扫过入耳。
“教导寻常人家的孩子,也不是一个师范的事,要父母协力,有时不免隔辈教养,平常亲友手足,包括书院和邻里,都会对孩子的心性造成影响。”梁道玄在抚养三个孩子长大的过程中积累了足够的心得,当然,这次对话他不为炫耀这些,而是有实际意图与沈宜沟通,“多亏沈大人也从旁协力,太后与陛下都对沈大人之学识赞不绝口。”
“可是很快,在下就不得不避嫌了。”沈宜从容而平静地说道。
“沈大人是在为难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沈玉良此次考选拔得头筹之事么?”
很好,既然敞开说话,梁道玄直接点名。
“正是如此。兄弟二人同于禁内,总是有碍帝声与太后的威望,有人以为任人唯亲也不足为奇,人言可畏,总要谨慎。二人择一,互避贤路,总不可避免。”
沈宜以退为进的弦外之音,梁道玄怎么会听不出来。
针对这次试探,梁道玄给出的,是一个肯定且毫不摇摆的回答:
“也不是什么难事,沈大人一人伴驾足矣,何必横生枝节,物腐虫生呢?”
第110章 请君入瓮(一)
六月莲池菡萏层蘼, 清波远处,悠宜亭中,梁道玄盯着插了银签的沙红西瓜小块,在融化的冰屑之间泛着甜润的微光。
宋福民见梁道玄始终不用, 又唤人来, 新沏一壶国舅最爱的谷雨云雾茶, 配了几样酸甜格式的果脯,由莲纹高足青瓷盏,绕了西瓜的银托盘一整周。
“来之前沈大人都向你交代过了么?”
梁道玄见左右已离, 亭内只剩二人才开口。
“回国舅大人,都已交待清楚,沈大人的器重奴才无以为报,唯有效死命以从。”宋福民垂首恭敬道。
梁道玄点点头:“一会儿免不了要委屈一些你, 我要是言语有伤, 你多担待。”
“国舅大人这是哪里的话, 即便国舅大人真面斥于奴才, 奴才也甘之如饴。”
宋福民这样卑微讲话,梁道玄并不受用,他干脆不接,只以目光逡巡小片莲塘和周遭青墙黛瓦的建筑, 平静道:“这里是辛大人的私宅,我们只是借用,回去后,莫要向人提及, 此事也不干辛大人一分一毫。”
“奴才自当谨记。”
他们说着,远处由辛明安引着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的身影,渐渐在莲叶碧波中显现。
“其实国舅大人直接吩咐就好, 奴才自甘赴汤蹈火。今日大人这样自屈,亲自见这二人,我们沈大人也觉委屈了您。”
同样看见来人的宋福民语不传外耳,低声道。
“越是只见眼前利益之人,越不见兔子不撒鹰,要放出利益来,才会眼热咬钩。还有什么比我这个身份更有利诱之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