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09节
梁道玄向姜霖拜言, 殿内鸦雀无声。
梅砚山正欲开口, 却见徐照白不知何时, 已然跪下,自袖口取出一封信来,长稽:“臣请奏, 当朝宰辅梅砚山,通书洛王,因其与臣下有师生之谊,故拉拢交待, 兹事体大, 臣因恐不见圣颜, 今日圣上临朝, 臣则呈上,还望陛下明鉴。”
梅砚山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自己最器重的弟子,将自己的手书,呈交给沈宜, 再由沈宜转交到小皇帝姜霖手中。
梁道玄看着他,发现一个人的目光可以在短暂的时间内起出千般变化,从愤怒到憎恨,再化作钦佩与悲伤, 最后,凝结出一种令人诧异的平静,犹如死亡提前降临。
徐照白今日终于扬眉翻身, 而他,并没有得偿所愿的狰狞,与其说平静,倒不如说仿佛已在心中预演了无数遍此时今日。
姜霖早知母亲和舅舅是如何神机妙算,但到了最后,他心中并没有得胜的狂喜,梅砚山从前待他,也如长辈,只是后来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一个即将亲政拥有权力的帝王,也总归不会再像孩童一样烂漫可爱,此时梅宰执正看着他,欣慰和绝望同时出现在衰老的面庞上,姜霖忽得难过,又忽得慨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如果不是梅砚山步步紧逼,他又何尝不能得到善始善终。
舅舅曾经对他说过,权力仿佛暗潮,你以为自己乘风破浪,却不过是被其引逗,早已带至深渊之上。
姜霖深吸一口气,再看一遍书信,拿出帝王在面对皇权挑战时应有的尊严:“朕襁褓之中登临大宝,尔等受先帝托命,却如此大胆,有辱先帝,辜负遗诏,行大逆之举,罪不容诛!来人!”
接下来,便是无人哭求的沉默,紧张弥漫,这是姜霖人生中最沉重也最激烈的一次朝会,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结束。
……
“孝怀近些日子有些咳嗽,按道理还没到秋燥的时候,太医看了,说是有些肺空阴虚的缘故,霖儿虽然忙得也是日日两三更天才睡,但每日都去看看他姐姐,他也许像他父皇一般,在公主那里,才有些许平静。”
“霖儿再有帝王的心胸,可内心,仍然眷恋亲情,梅砚山幼时也教他读书,他也亲近过,他的马术骑射更是姜熙手把手传授,告过先帝,斩了他们和党羽,到底霖儿还是有些怃伤。”
梁珞迦在自己的寝殿内只穿家常的衣衫,她前几日去告了先帝陵,斋戒三天也哭了三天,回来虽没病,却还是有些疲倦,梅砚山与洛王姜熙一党证据确凿,定罪殒命,缺了两个辅政大臣,近日朝中自然事忙,她本要出面,谁知姜霖主动表示该他担当的时候,断不能再躲在后头,梁珞迦欣慰,但也有些伤感。
“你我谋划,终究没有白费,只是后面还有后面的事。”她长长叹息。
“洛王府,还是我去一趟吧。”
梁道玄站起身来。
“别,沈宜说他拿圣旨去就是了,你何苦……”梁珞迦急得起身伸手去拦,“你说霖儿重情,哥哥你又何尝不是,这些不该是你做的。”
“该有了断的时刻,也绝不是我们推诿的时候,我就要离朝,让我给霖儿再备一些能做的铺垫吧。”
梁道玄笑中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尽管一切尽在掌握,最近的变故,总让所有人心中不大好受,他每日协助外甥理政,也知道洛王府的情形不大好处理。
梁珞迦想了想,还是说道:“让沈宜和哥哥一道去吧,宋福民前些日子做了证人,现下不大好露面。”
梁道玄点头应允。
沈宜一直持着圣旨等在殿外,他向梁道玄行了礼,二人一并沿着甬道朝宫外走去。
“徐家千金这些日子有来向太后请安么?”
梁道玄问。
“再过十日,便是大婚吉期,她只来了一次,礼数所限,如今正在家中,太后派了十六个女官随侍,徐照白倒是来了三四次,都是请辞首辅的位置。”
“他们祖孙倒是聪明。”梁道玄叹气。
“陛下仁厚,太后慈怀,姜熙虽废为庶人,但到底是皇叔,未免今后有人暗责陛下,于是赐了自裁,尸首发还府上,也能全尸安葬,他夫人和孩子不用回封地去,就在旧府居住,姜熙一口咬定是自己命施夫人行事,施夫人如今也在府上,太后的意思是她的所作所为险些害死国舅,死不足惜,即便姜熙回护,也不能免除死罪。”
沈宜难得话多,梁道玄也知道圣旨的内容,只点点头。
“国舅早就已经知道,自己因蒲安寿遇险,其实和施夫人以及洛王府有关?”
“很早就知道了。施夫人一直以心系佛法为名,四处走动,无人起疑,我却始终觉得蹊跷,在我殿试后的第二年,便在慈定寺从那火工处买来了线索。”
“然而国舅隐忍不发,只待今日。”
“陛下是个好孩子,长大的路上多个亲人也好。况且彼时发难于我,是担心我分走姜熙入京独一份的皇亲贵权,后来我们也算压制梅砚山过几次,然而……”
“然而姜熙有了孩子。他想要的,就不只是辅佐的权力了,而国舅,早已埋好了陷阱,握住了他的命脉。”
二人已走出西偏门,早已有太监引马在此恭候。
梁道玄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上马,再朝远处眺望,只见云霞漫天,正是夕日垂坠时分,天际尽头猩红一片,美且狰狞。
沈宜倒也不急着催逼一个答案,他跟着上马,也朝远处一并看去,许久才道:“如果不是深谙国舅心性,我知此事,只会觉得国舅心深可怖,徐照白远不及。”
梁道玄忽得笑了:“我有时,也这样以为。”
“有些事不愿为和不可为,还是不同的。”
沈宜极少喟叹,此刻似乎想起什么般,轻轻叹息,倒让梁道玄看回来他:“沈大人,人的路,不该是越走越窄,越走身边的人越少,我走之后,你务必照应陛下,他心有纯粹,或许有朝一日权力也会改变他如今的心性,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能提醒他,不要变得自己都畏惧自己。”
“我明白国舅的苦心。沈宜能得报母仇,多亏国舅协助,此等恩惠,万死不辞。加之今日无须再受身残之辱,也是先帝与太后慈悲,以及与长公主的缘分,二人皆是陛下的亲人,他们愿望陛下之好,便是沈宜此身之赴。”
梁道玄点头:“我相信沈大人。”
二人起马朝洛王府奔去,待至于府外,穿过层层禁军,却见牌匾虽摘,然而丧仪依照着亲王的架势挂出六重白丧和挽仪,路铺不见青石的冥纸,犹如下过一场盛夏的暴雪。
“这不合礼数,你们怎么值守的?”
沈宜质问负责看门的禁军牙将。
牙将赶忙单膝跪地:“请沈大人与国舅大人恕罪,陛下有旨,此府随是罪人府邸,只要无人擅入擅出,就不能随便动手,卑职不敢造次,这些是罪妃带着罪人姜熙的幼子,一并装饰铺撒,她……一心求死,卑职不敢动手,若真有好歹,她又身怀六甲,陛下的声名,卑职哪里担当得起!”
“他说得倒也无奈。”梁道玄不愿在这里耽搁时间,“我们进去宣读圣旨吧。”
“是,听凭国舅大人的吩咐。”
沈宜与梁道玄走入昔日王府的正堂,如今里面再无前呼后拥的仆从,唯有一口棺木放在当中,前面跪着一老妇,缓慢地,将手中纸钱投入面前燃烧的火盆内。
“罪人施氏听旨。”
沈宜依照规矩扬声,预备宣读圣旨,然而施夫人一动不动,依旧缓慢且木讷地重复一个动作。
沈宜不是没有城府只知虚张声势的太监,他看了看梁道玄,谁知不等梁道玄开口,施夫人却抬起了头:“圣旨是读给旁人听的,让他们听着,敢谋逆的人就是死,没有活路,陛下的威严,朝廷的脸面,都要做给人看,这里除了老身,就只有老身苦命儿子的尸首,圣旨就不必读了,老身知道,这条命本就预备好了上路,只是上路前,又没得儿子送终,自己烧一点纸钱,到那边,给我可怜的奶儿子也带些去,不要让他在尘世里被亲人欺,到了那边又让小鬼缠。”
“沈大人,你照读,之后再说之后的。”
梁道玄不看犹如枯槁的施夫人,只对沈宜说话,沈宜照章办事,将圣旨读过一遍,合上,也不指望施夫人接旨,请放在了一旁。
“欺压姜熙的,不是当今陛下,施夫人,在这里,没有人愧对他,只有他愧对自己的侄儿。”
梁道玄一字一顿说道。
施夫人满头枯白的头发梳得很是整齐,她看着梁道玄,原本干涸的眼眶骤然涌出满是恨意的泪水:“国舅能言善辩,心机深沉,知道陈年旧事隐忍不发,只等有朝一日一击毙命,此等心思,老身自愧不如,敢问国舅,难道这一生做事就全然无愧不曾为了自己谋划一分半分么?”
第144章 岚青月明
“那自然是有的。”梁道玄倒也坦率。
“既然如此, 今日之事,不过成王败寇,何来愧与不愧?”施夫人冷笑过后,却是泪流满面, “若说我的好儿哪里有错, 他这一辈子, 只错了一件事,那便是托生在无情帝王之家!”
施夫人站起来直视梁道玄和沈宜,声音颤着愤怒和悲恸的交织:“国舅, 你只知道自己外甥是襁褓里头被推到这位置上来,身不由己,你可知,他好歹有亲生母亲保护, 吃饱穿暖, 满眼人间富贵, 我可怜的熙儿, 被赶出宫来的时候,也是在襁褓里,小小一个,在那样的雪天, 被一个老太监丢进我怀里,冻得浑身发抖……他那个混蛋父亲,见不得早定好的太子位置有人威胁,专断又蛮横, 真是混账中的混账,这样的孩子,该在父母怀里吃过奶, 好好睡,却被在冰天雪地里,赶出家门……若你看见你外甥如此,你会不会恨?”
施夫人说着抚摸光滑的棺椁,仿佛这是姜熙当年的襁褓一般。
“我们被塞进一个只有小窗,没有炭盆的马车里,我解开衣服给他喂奶,他冷啊,哭着不肯喝,他也伤心,知道娘死了,爹也不想他活,他便不想活了,我哭着说,孩子,你得吃,你得好好吃喝,以后日子还长呢……他这才吃上奶,这才肯睡,天底下,哪有皇帝的儿子,要吃这样的苦呢?岳东道的昇州,亏狗皇帝想得出来!成年的儿子扔去也就罢了,一个孩子,那边的王府瓦片没有一个是全好的,不管不顾,我就这样拉扯着他长大,一点点的,从那么大点,到一个大人,他小时候问我,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我只能说,好孩子,咱们不计较这个,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可是,日子真就能风平浪静过好么?”
沈宜和梁道玄都没有打断她仿佛呓语的倾诉。
“后来,他哥哥当了皇帝,收到圣旨,说可以入京的时候,我从来没见熙儿这么高兴过,他好像第一天有了家人一般,可是没多久,又一道圣旨,教他留在封地,那天他抱着我哭了很久,我们使了好大的劲儿才知道,原来是姓梅的怕来个王爷分他的权,才叫着自己的狐朋狗党叫住先帝,先帝耳根软,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就从那日起,我和熙儿就明白,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自己才能做自己的主。”
“先帝之苦难,我无须多说。”梁道玄这时才开口,“但他能为姜熙争取到优渥的恩赐,已是竭尽全力,他连自己的亲生孩儿都保不住,怎么顾及弟弟?”
梁道玄说的是犯忌讳的话,但意思也明白,不是当皇帝,就能给自己做主。
“我们娘俩不怪先帝,先帝算皇帝么?他梅砚山才是皇帝吧?”施夫人冷笑,“当陛下继位的时候,我还以为,不过又是个傀儡,谁知有娘就是好,有娘,就有舅,有人撑腰,不用吃苦,有人为他谋算,为他杀人。”
“罪王不也是有您做同样的事么?”沈宜说道,“你担心罪王要对付梅砚山,但从别处冒出个国舅,尤其是国舅风光大盛,眼见就要连中三元,索性先翦除一个羽翼未丰的,再做他想。然而国舅于你们,无冤无仇,此等心狠,只能说虎父无犬子了。”
沈宜的话虽说得平心静气,但却十足尖锐,施夫人微微一怔,旋即尖声:“那又如何?我们母子原本倒是随和,结果还不是任人拿捏?连太平日子都过不安心!既然老天给我们母子一个机会,那我们就要试试看,到底能不能争来自己的好日子!”
她在短暂的亢奋后,又看向了棺椁,里面躺着的正是洛王姜熙,与她没有血缘,但却胜过血缘的儿子。她的声音又跌落回了衰弱的平静:“终究……是一场空,国舅爷,一切主意都是我的过错,如果你要恨,就恨我吧,我死之后,必定是要下地狱不得超生,但如若有一天,你百岁后驾鹤西去,请你在阎王面前求求情,让我的熙儿……来世不要再投生帝王家了啊!”
短促的哭声后,是沉沉的闷响,施夫人在儿子的棺椁上撞断了脖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宜和梁道玄许久都没有言语,一切回归了平静。
……
因谋逆大案,帝京连着宵禁了几乎整个月,待到皇帝大婚,普天同庆,宵禁方解,夜间街巷又充满了攒动的百姓和商贩,仿佛曾经的阴霾都已消散。
待梁道玄在皇宫逗留了三日再回府上,等来的却是表哥崔鹤雍的信札。
“表哥有什么要事找你么?”
柯云璧觉得经历了这些,梁道玄有时仿佛变了个人,看过信札,他再度陷入沉默。
“你收拾收拾,我们一道过去。”
“要带着孩子么?”
“不带了,是说正事。”
夫妻二人因梁道玄奔忙数日,许久没有闲适时光可消,今日共乘马车,听着窗外百姓喧嚣,竟成了难得的轻松。
“岚若是在因为陛下大婚而伤心么?”
梁道玄摇头:“只是这事,表哥表嫂还能好好安抚,只是表哥想让岚若入宫去,表嫂不答允,两人闹开来……哎,他们俩是从小和我一并长大的,别说吵架,脸都没怎么红过,这次是真为了孩子的事吵开了……”
“我虽然和表哥表嫂相处时日不如你长,但却心中明镜,表哥不是趋炎附势之徒,多年又疼爱长女如同明珠,怎么会愿意让她去入深宫?这事不是那么简单。表哥是想让我们去劝一劝么?”柯云璧总是很敏锐就捕捉到事情当中最要紧的那部分核心,“是劝谁?”
梁道玄看向妻子,慢慢覆住她的手,拉在自己膝盖上,一边摩挲一边道:“能劝了谁,就劝谁,有想入宫的,有不想的,表哥却只能遂一人的心。”
柯云璧靠过去,挨着梁道玄,轻声问:“陛下喜欢自己选的皇后么?”
“你为什么这么问?”
妻子是知道小外甥一直中意崔兰若的。梁道玄一时没有理解。
“其实我总是觉得,孩子仍然年轻,年轻的足以万事从头开始,做皇帝,做夫妻,都是一样。”柯云璧道,“只看一眼,只见一面,都不算什么不能违背的约定,日子是往后看,不是往前追的。”
梁道玄起先觉得妻子的这话很有禅意,但转念立刻急了:“你是说当年咱俩也不算一见倾心?不对啊,我是很喜欢你的,原来你没有很喜欢我?”
柯云璧对于自己男人偶尔忽然的思维飘逸已经习以为常,白眼都翻不出所以然,只道:“等了那么多年,没有那一面我也跑不了。”其实当年她也很喜欢来着。
梁道玄还要再挣扎,可马车已经到了,他只能回去再复盘。
进了承宁伯府,柯云璧就去先陪着武兰缨母女先说会话,梁道玄见了表哥,也不客气,当面就道:“岚若一时想不开,想进宫,你做父亲的觉得不妥就该制止,怎么还期期艾艾回头和老婆说,挨骂了不是?真是活该,这事儿就不是一个孩子该想的,她什么年纪,什么一面之缘,哪那么多一面之缘啊!”
“弟弟,是陛下后来找到我说,希望能让岚若入宫的。”
崔鹤雍苦笑着说出的话,让梁道玄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