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10节
这件事他完全不知情。
“他是怎么说的?”
“陛下说……他很恐惧,恐惧在亲人离开自己后将要面对的孤独。”
梁道玄说不出话了。
是啊,他就要离开了。
“可是岚若也是我的侄女,我实在不想她入宫,这件事,我去找陛下……”
梁道玄下定决心,谁知书斋门比他的嘴还快一步打开,崔岚若就脸色从容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哭泣的武兰缨,和无可奈何的柯云璧。
“叔叔,我进宫,不单是为了一个情字。”
崔岚若猝不及防,跪下开口:“得知陛下大婚,我并未多伤心难过,反倒是觉得心头明亮,那日与他一面之缘,侄女确实心下怦然……但再波涛的心动,经历了这些,也该晓得所谓儿女情长,是比不过大局前的考量。”
这话出乎梁道玄意外,他搀扶起侄女,让她坐下:“既然如此,那听听你的想法。”
崔岚若知道梁道玄不是那种一味拿身份压人的长辈,只明丽一笑,索性坦然:“叔叔就要离开朝堂,父亲虽有权位,但顾及外戚身份,必然也不愿多多掣肘,陛下亲政,太后自是要颐养,如此种种,我们一家是不是真的要与陛下越走越远?徐皇后和徐大人是祖孙,梅相和洛王已除,眼下不就是我们太后这一脉与他们制衡,若是将来遇到了什么事情……一是家中要有人说得上话,二是陛下,也是我们的家人,不能孤立无援。我今日祈求,绝非为了儿女情长,而是多谢家人一直以来的教诲,让我晓得轻重,我知道叔叔和爹娘是一般疼我,不要我入宫,可我不觉得深宫可怕,若是嫁入寻常人家,做个深宅妇人,倒不如学习姑母,有用于天下和家人,庇护自身和至亲。”
梁道玄错愕地看着侄女,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在和妹妹说话,如此清透的视物,连一直哭泣的武兰缨都愣在原地。
“所以,求叔叔成全侄女吧。”
崔岚若再次深深拜道,这次,梁道玄没有很快扶起她,而是缓缓点头。
第145章 贵听天命
夏日御苑百花呈艳, 芳菲繁盛,尤其几个芭蕉缀入其中,更显浓绿幽谧,别有意趣。梁珞迦虽在这样的情形当中, 却并不见有任何悠游之色, 徐皇后伴随左右, 见太后在一簇错落有致的花木前站立,静默许久,试探开口:“母后, 孩儿曾听闻,国舅精熟筑园花木之巧,不论是陛下还是太后的寝宫,都有国舅布园的手笔, 不知此处是否也是国舅妙思?”
朝野人尽皆知, 梁道玄上表, 单奏皇帝亲政, 辅政应去,自己又是外戚,不宜多涉,故请去官身, 太后和皇帝必然早就只晓,但还是百般劝留,最终应允落旨,赐了五等县子爵, 贵不可言,但父不能传子,也符合本朝一贯于外戚上的小心。
太后到底是郁结的, 自己的兄长即将离开,她这般沉默,想来此地也是睹物思人了。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梁珞迦恢复了笑意,看向徐皇后:“原本此处林苑也多百花,但是国舅看了后却说,多而无层,且要有绿,方显得花色之美,这才名人摘了几株芭蕉。那时候陛下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这几棵芭蕉也小小瘦瘦的,如今……”
望着已过一人高、巨叶如船的芭蕉,徐皇后竟也有感,都说天家无情,可国舅与太后、皇帝母子的情谊,却真挚动人。
“昔年只觉得巧妙,后来就习惯了,如今再见,只觉得感伤。”
太后轻轻叹息,身边的宫人也如临大敌,唯有今日跟着皇后来的辛百吉辛公公敢笑着接话:“启禀太后,国舅这几天也睡不踏实呢,前两日我去拜他,只看他熬着两个黑眼圈,好似花猫,这真是血缘亲情了,但恕老奴斗胆,同样的话劝了国舅也劝您一句,路呀也不都是山高水长,国舅只离京走走转转,待年时候又能见着了。”
辛百吉和梁道玄早已是挚交,他说的道理,梁珞迦心中也清楚,无奈总有千般不舍,辛百吉见太后神色稍霁,又讲了些最近国舅打点行李的趣事,从给皇帝留些自己日常读书所录的笔记,到和夫人吵架:“……国舅夫人怎么都不肯答应带着那几盆国舅最疼的花上路,给国舅气得大嚷不走了不走了,太后猜怎么着?国舅夫人就让人把装好的东西卸下来,不走就不走,她带着孩子在哪都能好好过日子,让国舅自己带着花上路,国舅只能忍痛,挑了一盆,剩下都给我搬来家去,可怜兮兮要我好好照顾,诶呦,眼泪汪汪的那个样子……”
听得太后和皇后都忍俊不禁。
辛百吉暗道,其实梁道玄来自己家,也是要他照看些太后,再不齐盯着皇后,大概梁道玄对姓徐的始终有戒备,生怕妹妹一个人转不开,但大婚后这些日子以来,都十分守礼平和,连崔贵妃入宫都无有言辞,陪伴太后也并不一味阿谀顺从,言行合度,辛百吉一面觉得徐皇后确实和其祖父一样的不一般,另一面又觉得,若是往后都能这样,倒也得了清闲。
不过今日,太后只叫了徐皇后来伴,似乎是有事要说,可一路走过来,暂且都是闲谈碎语,辛百吉收住自己的话,让宫人去在御苑赏花的亭阁里备些清饮与时令果点,再跟上去时,远远听见太后对皇后正在说话:
“……终究哥哥是因为哀家的身份不能一展鸿鹄之志,是哀家对不住哥哥。”
徐皇后乖觉道:“太后勿要自伤,朝里朝外谁人不知太后与国舅手足之情?太后临朝称制,国舅从旁辅佐,陛下才在亲政之后无有生疏。”
“你祖父也是多年的辅臣,又做了多年陛下的老师,他的功劳也是不小。”梁珞迦说着却停下脚步,“更何况,他如今因你,也算是外戚了,更是亲上加亲。”
徐皇后微微一怔,连忙低头含礼:“太后恕罪,孩儿母家不敢与太后造次。”
“皇后母家本就是外戚,你不必如此紧张。”梁珞迦倒是笑着拉起自己的儿媳,亲切道,“本朝向来有为外戚封爵的说法,虽说这爵位不可承袭,贵而无传,却也不能因为你祖父的名头而失了体统,你说是也不是?这样,明日哀家便拟旨,封你父亲也与国舅一样的五等县子爵。”
徐皇后知晓不妙,勉强笑道:“孩儿的父亲如何使得?他未曾有过寸许功绩,又不像国舅那般人望煊赫。孩儿自己也没有什么德行值得嘉奖,实在是不敢让太后垂爱。”
“你我都是后宫中人,身为宫中女子,一要心有社稷黎民,二要心系君王,三嘛,虽无人敢说,但哀家却觉得,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母家,为母家增添荣耀,实属人之常情。更何况你若是将来膝下有了子女,他们的来日,也该像陛下那样,有可靠的外家来保障。”梁珞迦逐字逐句,没有任何能够让人拒绝之处,只说得徐皇后哑口无言,唯有称是。
于是第二日,旨意在朝会上降下,这是梁道玄参加的最后一次朝会,他听过后朝上望去,原本小皇帝身后,为了太后临朝称制的帷幕已消失不见,只余龙椅,和龙椅上看向自己微笑的小皇帝。
待到下朝,他一边走着,一边想大概这是最后一次走这条上朝的甬道,再往前走,便是东门,他人生最充满变数和挑战的部分从这里开始,似乎也要从这里结束。
“梁国舅。”
熟悉的声音打断遐想,梁道玄止步回头,见徐照白正朝自己走来。
“是徐大人。”
梁道玄平静道。
徐照白一改往日里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也不轻松示意两个人边走边聊,只在他面前站下:“国舅,我儿封爵一事,实在不妥。”
“哪里不妥?”梁道玄也不跟他拐弯抹角,“他的爵位与我一般,未曾有苛待。”
“我儿尚在朝中为官,而国舅却即将云游四海,国舅为官时,只有虚封名头,如今致仕才得实爵,二者怎会相同?既有实爵封制,又在朝为官之外戚,我儿如今成了头一个,如此众矢之的,实在惶恐。”
徐照白不知是不是年纪真的大了的缘故,梁道玄竟在他的眼中真的看到了不安,但是以自己多年与他同朝为官的了解,此人之表象,没有半点可信。梁道玄即将离开,哑谜也没有什么必要,于是笑道:“只要国丈安分守己,就算是众矢之的,也必定平安顺遂,更何况,国丈不是还有您么?”
“国舅果然还是不放心我。”
“徐大人的老师就是太放心您了。”
徐照白看着梁道玄,眼中没有愤怒,似乎只有深深的疲惫:“自打与国舅携手,我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日,如此,我愿辞官远离宦海,请让我儿能安心于朝堂之上为陛下效命。”
他得到的,是梁道玄的叹息:“徐大人这话,就太小看我们兄妹了,自然,也小看了陛下”
“愿闻其详。”
徐照白很有求知的打算,梁道玄也走上前一步轻声道:“徐大人是陛下的老师,我想请问大人,一直以来,陛下对您,可是如何?”
徐照白没有想到梁道玄会这样闻,他短暂的怔忪后,沉郁而笃定道:“陛下尊师重道,无有不闻,闻则必信。”
是了,梁道玄早就告诉过外甥,先别想太多朝堂上的事情,徐照白这人不论如何,真才实学绝对有,只要他认真教,咱们就好好学,除了提防一下他爱套话的毛病,其他都可以忽略,但凡心中所疑,不论是否涉及自己和政事,都可以敞开心怀听之任之。
事实上,梁道玄也清楚徐照白的底线,这些年来,虽然有小动作,但在教导帝王方面,徐照白绝对是按照千古明君的路数努力,至于夹带私货,梁道玄不喜欢,但也挑不出太大错,如今他和妹妹大获全胜,大可不必赶尽杀绝,徐照白不是梅砚山,更不是姜熙。
“徐大人觉得,陛下更希望您陪在他身边辅佐,还是国丈大人呢?”梁道玄问道。
这些年的历练让梁道玄明白一点,人性的弱点,是一种复杂且深刻的力量。只要加以利用,他可以逼诱梅砚山与姜熙作乱,也可以催使徐照白倒戈。
徐照白是贪恋权力之人,他从一无所有至今日,若有所仗所傍,皆是官身,如若不是科举立身,他如今尚且是一介荒僻草民,即便如今天下安泰,丰衣足食,也无法得到今日之富贵和成就。
他是不能轻易割舍自己最本能的依傍。
即便在亲情面前。
“徐大人,陛下虽已亲政,却不能没有老师,我为了搭进去梅砚山和姜熙,再要专断,已有些惹眼,我不想让太后和陛下难做,往后倒为了我掣肘,可你却不必,皇后是你的孙女,但是你以老师之身,好过你儿子的国丈之名。更何况国丈虽也是学富五车,若论为臣之能,徐大人可别气,要让我说,怕是差了您十万八千里,如此,还是您多教教陛下吧。”
梁道玄这样说完,眼中渐渐有了笑意:“有我这个外戚急流勇退的例子做榜样,你们想同朝做这个外戚,其实不大安生,不如略有规避,你得贤名与权望,国丈有富贵和尊荣,这才是一家人相得益彰。我可不是瞎说,我就是这样为自己家打算的,也对徐大人的肺腑之言。”
“国舅的意思,我明白了。”
许久,徐照白才开口,他又带回了曾经适度的微笑,颔首道:“国舅一路顺风。”
第146章 水阔天辽(大结局)
帝京之南再走十余里, 有一地,名为洲雪汀,因水中之洲可雪夜泊船暂歇得名。
秋风轻起之时,洲畔芦荻苇叶尚且浓绿, 午后燥热方去, 驿船起桅, 渡头百步到处能听见船工的号子声。
这里坐船南下,可去帝京以南大部分州郡,十分便利, 梁道玄离京的船只正停泊此处,为了便利往来,他索性买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船,下水才三五年, 船工也都是现成的, 他这回, 真是龙跃于渊, 要好好释放一下这数十年的压力了。
只是有期待也有不舍。家中诸事打点完毕,也有人照应,家人们都已蓄势待发,儿子女儿都快活地在船上收拾自己的船屋, 柯云璧喊了好几声,才叫他们下来,此时崔鹤雍和武兰缨都已与梁道玄说了多时的话,辛百吉更是哭过两场, 换了三个帕子,继续抹着眼泪。宋福民指挥太监将宫中预备的各样物品搬运上船,柯云璧的姐姐兄长也都在这里, 一并送行。
“还得是辛公公说话有分量,不然云璧是不会同意我带上那几盆花的。”
梁道玄也很舍不得辛百吉辛公公,这些年相处下来,他们也犹如家人般,见辛公公哭得伤心,他自己也难过,却也只能换了话题劝慰。
“嗨,我就是和夫人说了那日你托花的德性,她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得办法。”果然提了这个,辛百吉总算有了笑意。
“公公仁爱,宛如玄之的长兄,这才好说话。”崔鹤雍也感谢这些年辛百吉对梁道玄的照拂,这话由他这个真正的兄长说,便是十分窝心了。
辛百吉果然受用,只道不敢这样自居,但不免又由于担心,叮嘱了好些话。
宋福民这时也已忙完,他走过来向众人行礼:“陛下与太后所赐之物均已上船。”
虽然早就在宫中告别过了,梁道玄还是叮嘱:“替我谢谢太后与陛下,宋公公也多多担待,你与沈公公务必代我尽忠职守。”
“这是自然,奴才也要感谢这些年国舅的提携和照拂,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国舅千万别推辞。”宋福民递过来一份文书,梁道玄接下后,他才接道,“今年内侍省自江南道收的供奉,有些人不守规矩,监守自盗,实在大胆。如今沈大人事烦且重,这类事多由奴才经手,有些人当场办了,许多财物还没来得及收作用途,这道文书上有各处存放的地点,以及内侍省办差的内官名字,奴才早已吩咐过,若是国舅一路有何需要照应,他们必不怠慢,若遇见什么不好处置的不平之事,也请国舅万万不要客气,尽管吩咐他们,若是有取用之处,也无须多言。”
这是实在的安排,虽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千里行路总难事事万全,梁道玄是正人君子,断不会随便挪用内侍省的物资,但有需要人脉之处,自然还是他们这些内侍最耳聪目明了。
梁道玄也不推辞,用于不用,人家把选择给了自己,他自是感激道谢。
这边,船工也催着上船了。
梁道玄再看表哥表嫂,以及辛公公,两个孩子也知晓见不到表叔一家,均含泪相拥,一时场面难以抑制,梁道玄握住崔鹤雍的手,道:“哥哥,你在京中要是有事,千万别在往来书信上只字不提,遇到什么,我是必然要回来的,我们是家人。”
崔鹤雍落下眼泪点头,缓缓松开手,梁道玄让孩子也去告别,转身叮嘱辛百吉:“你年纪大了,你女儿儿子都一直催你回家,我本不该嘱托你多在宫中照应,如今也有些后悔,待到过几个月一切无恙,你不如家里去含饴弄孙,舒舒服服每天管些家里琐事邻里闲事儿,好过当差。”
辛百吉本就哭得泣不成声,听了这话,不觉更是难受,他正要开口,却听远处传来马蹄声,喃喃道:“还有人来送国舅爷不成?”
来人穿着斗篷,看不大真切,后面跟着一辆马车,也是急急而驰,似乎是怕赶不上,梁道玄看着不由得说了句:“好像也没什么人没叮嘱到了,今日为了从简,才只叫了你们几个来送送……”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瞪大眼睛,一时竟看不清眼中是惊喜还是悲伤。
“舅舅!”
那穿斗篷的骑马人飞快近身,喊着就跳了下来,周遭人听了这话,无不震惊,预备行礼,谁料,姜霖根本不等这些俗礼,直奔梁道玄而来,紧紧抱住他。
马车也随后到近前停下,上面下来的人不言自明——梁珞迦一身常服,只有沈宜跟随,也急匆匆上前。
“我不是都跟你们说了三四天话,最后说好不要来送的,这一出一入,宫里哪有方便的……”梁道玄抱着姜霖,泫然欲泣,但还是硬撑着说话,旁人见了,无不感慨万千,太后梁珞迦示意大家不必拘礼,她自己也眼泪挂满了脸颊,接道:“这怎么行呢?”
“我们就小小走一圈,今年还是要回家过年的。”柯云璧轻声宽慰。
姜霖松开手,如今他与梁道玄一边高,掉下眼泪的样子,竟有几分相似。梁珞迦主动去拉哥哥的袖子,说道:“我们娘俩家中也是坐立不安,一定要来看看哥哥才行。”
姜霖点头:“我知道舅舅是去过逍遥快活日子,应当高兴,但近二十年,几乎日日和舅舅相见,一想分别的事,实在难过……”
“你都亲政了,皇帝的眼泪哪是那么容易掉的?”梁道玄自己也止住眼泪劝慰,“人生固有万难,别理难是其间最难几种,但你要想,今日之别,是为了他日更好相逢。况且放我一个长长的休沐,还是你小子自己说的,怎么?难不成要反悔?人家会说你出尔反尔,宽纵外戚的。”
“天下对外戚的非议太过不公,史书中固然有奸佞外戚,但又不是无有嘉例,舅舅也是千古不遇之贤臣。”姜霖知道舅舅应当拥有他想要的富贵闲人生活,但仍然不免有些嘴硬的意思。
梁道玄含泪点头:“好!那你就要做个千古名君,好让今后的人知晓,你的舅舅教出来你,他便也是贤良的外戚,让舅舅也留个好名声。”
姜霖唯有点头。
梁珞迦也泣涕道:“当年形势凶险,家中本无可依靠,是我求着哥哥相助,如今哥哥功德圆满,潇洒离去,妹妹祝哥哥一帆风顺,路皆坦途。”
梁道玄不放心妹妹,又想说,又怕众人都太过伤心,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