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李林竹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忽然低笑了一声:“不要笑话我,第一次看医书时,我便跟不上,就是因为我想太多。”
  “但对于行医而言。”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喃喃自语,“想太多,反而没用。”
  “为什么?”任白芷皱眉。
  李林竹苦笑道:“世人皆道,祖宗之法,无误,不可变。”
  她本想安慰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无从开口。
  她可以拍拍屁股和离走人,可李林竹呢?
  他能逃吗?
  前世,哪怕她物理上逃过了她妈的控制,但心理上,一直对此感到愧疚。
  人,想要逃离自己的出身,是何其难。
  “行吧,你慢慢想。”她索性不再劝他,而是换了个方式,语气轻松道,“但无论你最后选什么,至少你知道,有个人,是你的榜样。”
  她冲他眨了眨眼,试图缓解他的不安。
  果然,李林竹怔了一瞬,随即轻笑出声。
  他低声道:“你还真是不谦虚。”
  “本姑娘就这个优点。”任白芷理直气壮。
  李林竹看着她,唇角微微扬起,目光却渐渐变得幽深。
  至少,她永远不会犹豫,永远向着自由飞翔。
  他,好羡慕。
  李林竹静静凝视着她,直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还被她紧紧抓着,而她的手臂裸露在外。他的心猛然一荡,耳根不由自主地红了。
  他立刻抽回手,掩饰自己的慌乱,“你先睡会儿吧,一会儿饭菜到了我再叫你。”
  任白芷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些许倦意:“你要先相信自己,才有选择的余地。”话音未落,她便已沉沉睡去。
  李林竹望着她,心绪翻涌不止。
  她对他毫无防备,这让他有些欣慰,又有些苦涩。
  他隔着衣服轻轻将她的手臂放回被子里,起身欲走,却又迟疑。
  他真的有选择吗?
  李家药铺是五代人的心血,如果交给大伯和那个不满五岁的小堂弟,李家的招牌恐怕很快就会被砸掉。祖奶奶、母亲一生的心血,他如何能弃之不顾?
  所以,他别无选择。
  纵然心存疑惑,他依旧得回太医局,继续学习那套不知对错的理论,继续背负李家的期待。
  他是李家的嫡孙,祖奶奶唯一的血亲,母亲唯一的依靠——他的命,早已被决定了。
  可他的女人呢?
  她也要被李家困住一辈子吗?
  不可以。
  她是自由的狐狸,不是圈养的狸猫。他爱她,便不能让自己,成为锁住她的铁链。
  李林竹第一次生出无法撼动的念头。
  如果李家人的宿命是被家族束缚,那就让所有的无可奈何,都由他一个人来承受。
  而她,只需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无论发生什么,都有他在背后撑着。
  他低头凝视着任白芷,目光深沉而决然。
  哪怕这一生,他被困在李家,无法挣脱,哪怕从此再无功名,也找不到真正想做的事,
  他,也甘愿。
  只要她能想起回家,便足矣。
  第42章 借钱
  今儿是任白芷在刘记金银铺上工的第三日。为了控制系统风险, 她写下百余页细则,一一与管事解释,直到日暮西沉, 方才得脱身而归。
  马车停在李家西园的侧门前,她方一下车,便见门前石柱左右各站一人。
  左侧是李紫芙,借着斜阳余光绣着手帕;右侧则是徐胜舟, 握刀而立,身姿肃然。
  瞧她下车, 李紫芙率先奔来,挽住她的手臂,笑盈盈地唤道:“堂嫂,你回来了!”
  任白芷顺势挽住,却看向徐胜舟,问道:“可是衙门出了什么事?”她近日忙于金银铺事务, 无暇顾及西街药铺的账目,心中顿生隐忧, 莫非出了纰漏?
  未及细想, 便见徐胜舟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递来,淡淡道:“给你。”
  她接过一看,竟是那日遗失的宋语字典!心头一松, 不禁暗赞衙门办事果然可靠。
  正欲道谢,却听徐胜舟冷冷开口:“你家官人托我寻的,如今全须全尾地交回, 那三贯钱我就笑纳了。只是他催得紧, 三天两头跑来衙门烦我,当真以为我清闲无事?”
  官人?李林竹?任白芷微怔, 自己早已将此事忘得七七八八,他却一直挂怀。
  正出神间,徐胜舟忽瞥一眼李紫芙,带几分嘲弄道:“女人家,一个这般晚才回家,一个索性不回,胆子倒是不小。”
  李紫芙闻言,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样子,开口反击道:“我堂嫂做的是正经事,晚些回家又如何?又不是有宵禁。况且,这是我家,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多嘴!”
  徐胜舟冷哼一声,倒也不与她争辩,侧身让道,待她们迈步入门,这才转身离去。
  进门不久,李紫芙便挽着任白芷的手,拉她在抄手游廊尽头的石凳上坐下。
  “堂嫂,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李紫芙低声说道,语气中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什么事?”任白芷正沉浸在字典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
  “你能不能借我五十贯?”李紫芙试探着开口,小心观察着任白芷的神色。
  “五十贯?”任白芷眉头微蹙,顿时认真起来,“几日前,我才给了你十几贯,这才几日工夫,怎么又需要这么大一笔?”
  这不是无端的疑心。
  李紫芙虽在李家地位一般,何氏虽然不喜她,但衣食用度并不缺,平日里与小姐妹聚会玩乐,也不至于需要这许多银钱。
  难道是……那邓小娘子一伙又来寻她麻烦了?
  正欲细问,李紫芙轻叹一口气,缓缓道:“不是为我,是替我舅母借的。她当铺生意不好,这几个月全靠动用嫁妆维持,如今嫁妆也快用尽了。钱庄不肯借银,若再无起色,只能卖了当铺了。”
  “卖了便卖了呗。”任白芷毫不在意地说道,“上次她给我估价那么低,要不是我急着用钱,笃定能赎回来,才不会去她那儿典当呢。”
  “不不,堂嫂你误会了!”李紫芙忙解释道,“我舅母不是故意给你低价,而是手头实在紧。她之前给别人典当的价格太高,现银不够,才会那样。”
  “那就卖掉过期不赎的当物换钱啊,这不正是当铺的规矩么?”任白芷依旧不解。
  “已经卖了,可蒲记金银铺出的价太低。”李紫芙无奈道。
  “那换一家卖,刘记也收货,要不要我帮你问问?”任白芷随口说道。
  李紫芙却摇头苦笑:“不成。许家当铺的物件,若要卖,只能卖给蒲记。这是当年我娘在时和蒲记签的协议。”
  “为何?”任白芷挑眉,顿生好奇。
  “因为我爹有抽成。”李紫芙声音低下去,“每单卖给蒲记,我爹能拿百分之五回扣。”
  “为那区区百分之五的回扣,就放弃了议价权?”任白芷惊呼,“你娘也太不会做生意了!”
  “我娘也是没办法。”李紫芙的声音几近耳语,似不愿旁人听见,“她是妓女,若没有我爹担保,压根盘不下这铺子。可若没了铺子,她连我舅舅都养不起。”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在外人面前提及亲娘的出身。她自幼羞于此事,最不愿别人问的,便是你娘是何人。
  直到她娘去世了,她被李镇华带回了李家,养于何氏名下。与何氏的比较才愈发明白,“宁死当官爹,不死讨饭娘”这句话的道理。
  任白芷听罢微怔,随即惊呼:“你娘是妓女?”
  李紫芙以为她也看不起自己娘,正垂眸难过,却听到任白芷接着说道:“这也太厉害了吧!”
  那语气中的赞叹,竟是毫不掩饰的由衷之意。
  李紫芙愣住了,还未开口,便听见任白芷滔滔不绝地赞叹起来:“一个妓女,竟能盘下一家铺子,养活弟弟和女儿,还靠着这铺子给你舅舅娶了媳妇?这等本事,可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任白芷越说越激动,双眼发亮:“女人本就难,你娘还是妓女出身,简直就是难上加难。从毫无倚仗到撑起一片天,她不仅养活了家人,还有了可以传给后代的小生意,这份魄力、眼光和胆识,连那些书里写的豪杰都未必做得到!”
  她的话一出口,直听得李紫芙脸颊微红,眼中闪过几分羞赧,却又夹杂着些许从未有过的骄傲。
  从小到大,提起娘的过往,迎来的无非是或明或暗的嘲讽。她早已习惯旁人眼中的轻蔑和冷笑,习惯低头不语,默默承受。却从未想过,堂嫂竟会如此毫不掩饰地称赞,甚至连字里行间都充满敬佩。
  李紫芙低下头,声音轻得像是自语:“我娘她……确实很厉害。”
  “可不是么!”任白芷接过话头,语气里透着几分愤愤不平,“你娘这样的能人,若换了个出身,别的不说,若在这世道托身成个男子,说不定早就成了一方富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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