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她就曾因为外婆去世时,家里没凑够手术费,而后悔了一辈子。
  王氏一怔,抬眼看她,见她神色平静,语气温和,不像是故意试探,也不像是刻意讨好。她下意识地接过荷包,入手便知其分量不轻。她微微一捏,心中估算,这少说也有五十两银子。
  “白芷,你……”王氏的声音略微发颤,她在李家过了大半辈子,早已明白女子在夫家即便掌着中馈,手中也未必能真有多少可随意支配的银两。更何况,像五十两这样的大数目。
  她不是没想过给娘家接济些,可李家说到底只是药铺世家,虽算富庶,却并非真正的世家豪族。她的嫁妆多年下来,也大都填补了李家这二房的用度,如今能给娘家送去的,少之又少。
  可眼下,这个嫁进来不过数月的小妇人,却二话不说就拿出五十两银子,让她带回娘家。
  她一时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心酸。
  王氏沉默片刻,方才低声问道:“白芷,刘记真能给你这么多银子?”
  任白芷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我给他们赚的更多。”
  她说得轻巧,可王氏却不敢当真,刘记就算再给她高月例,也不可能短短一个月就存下这等数目,心下有了猜想,她或许还动用了自己的嫁妆。
  王氏的喉头微微发涩。她抚着荷包的布料,指腹来回摩挲,最终低声叹道:“你还年轻,不该如此。”
  任白芷闻言,却只是笑了笑,目光坦然地看着王氏,“太太,这话说来倒是奇怪了。一个女子嫁入夫家,该当孝敬公婆、照顾夫婿、打点中馈、主持家务,这些道理,我都懂。可若连自己想给娘家送些银子,都要反复权衡思虑,那这辈子,是不是便白活了?”
  王氏怔住,望着她那双澄澈的眼睛,心中猛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是啊,她这一生,为夫家操持一切,精打细算,思虑周全,生怕自己有半点逾矩。可到了最后,她的嫁妆还是落入公中的账册,连想给娘家送些银钱,都要瞻前顾后。
  可如今,自己过门不到一年的儿媳,却毫无顾虑地将五十两银子塞到她手里,让她送回去。
  她鼻头微微发酸,低下头掩饰眼中的湿意,半晌,才轻轻地点头,“是该如此。”
  这句话,不止是对任白芷说的,更像是对她自己。
  第62章 合约欺诈
  任白芷与刘记金银铺合作的交易所生意, 本算得上顺风顺水。
  初时,行情平平,新开户的客户寥寥无几, 每月交易量不过一千贯上下,刘记按规收取百分之五的手续费,算下来,每月不过多添五十贯的进账。而其中, 依照合约,她仅能分得十五贯。
  可任白芷素来不急。
  她等着, 等着第一批开户之人尝到甜头,靠着买卖交引金银小赚一笔,便纷纷化作了最好的活招牌,逢人便道开户之利,替刘记白白做了宣传。
  消息传开,势如燎原。
  十二月时, 交易量已翻了数倍,单月直逼五千贯, 依合约之约, 她应得分成五十贯有余。任白芷望着账册,心中暗喜——这回,终于可以坐享其成, 银钱自来。
  谁知,今日,也就是, 刘记结银之日, 到她手中却依旧只有三十贯月钱。
  三十贯?
  任白芷微微皱眉,虽未当场发作, 却已起了疑心,遂亲自登门去问何苏文的母亲,刘韵。
  刘韵端着茶盏,神色淡然:“此铺子并不在我名下,我不过是偶尔帮衬一二,真正掌事之人,乃是我二哥。”
  茶烟袅袅,话语轻飘,任白芷心底却倏然泛起不祥的预感。
  她怕不是,被算计了。
  果然,待她找到刘记真正的掌柜刘元红,对方不慌不忙地翻开合约,语气波澜不惊:“此合约乃是你与刘韵单独签订,所用印章亦是刘氏私章。既如此,你的分成,自当依照刘氏所得来算。”
  言下之意,她所分的,不是金银铺的收益,而是刘韵作为小股东,每月从刘记分得的那区区一百贯,而她不过能从中取三成,便是三十贯,永远都只是三十贯。
  至此,她才恍然大悟,偌大的金银铺,背靠大理寺少卿的金银铺,竟然,也会与她玩这等合约欺诈。
  任白芷捏紧了手中的账册,指尖微微泛白,心底的寒意却比这冬日更深几分。
  自刘记金银铺那一日回来,任白芷彻夜难眠。
  她反复翻阅账册,推演自己可能忽略的每一条细节,然而事实摆在眼前,那张合约上的章,确实是刘韵的私章,所以自始至终都只算作刘韵个人的承诺,而非刘记金银铺的正式契约。
  她确实吃了个闷亏,若无凭无据地去争辩,恐怕只会被人劝句自认倒霉。
  但任白芷偏偏就不信这个邪。
  因为她清楚,商场如战场,历史教训在眼前。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于是,她花了几日时间,仔细研究宋朝的律法,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依《宋刑统》,若商家以欺诈手段隐瞒合约关键条款,致使对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签订不利条款,可诉诸衙门,请求判定合约无效,并追讨应得之利。
  一念至此,她敲定了方向,去衙门告刘记!
  然而,这一条路,远比她想象的更难走。
  她先是找到了城内几位名声在外的讼师,希望他们能接下此案,可当她把刘记金银铺的名字亮出来时,那些原本慷慨激昂、谈吐不凡的讼师却立刻噤了声。
  “这案子,我接不了。”
  “姑娘,恕在下直言,刘记金银铺背靠大理寺少卿,你若只是寻常银钱之争,尚可周旋,可若你要堂堂正正地与他们对簿公堂,那可是捅了马蜂窝。”
  “在下有妻儿老小,恕难从命。”
  任白芷一连跑了三家,听到的都是相似的推辞。
  她气极反笑:“这世道难道是大理寺少卿的家人便可为所欲为,合约欺诈,连官司都不能打?”
  有讼师摇头叹息:“姑娘,话虽如此,可谁敢去撼这棵大树?你若是个男子,或许还有几分胜算,可你是女子,就更难了。”
  任白芷听得心里冷透了半截。
  她不是没想到刘记的背景会让讼师们有所顾忌,但她没想到,在这个法度森严的朝代,律法并不是人人可依的公道,而是要看对手是谁。
  既然名声在外的讼师不敢接,那她便换个法子,找那些愿意赚高价、不畏权势的讼师!
  可是,真正愿意接下她这个案子的讼师,却是一群让她啼笑皆非的货色。
  这是她在任一多的书坊里面试一下午后得出的结论。
  有人一开口就问:“你这案子,我可以接,但姑娘你可知,我这辩论之术乃是祖传绝学,十两银子一张诉状,公堂上开口一次另算。”
  她问:“另算多少?”
  对方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五百两。”
  任白芷冷笑:“五百两?这怕不是比官府判我赢了都赚得多?”
  也有人满口承诺,夸下海口:“这案子交给我,我包你赢!”
  任白芷挑眉:“你如何包我赢?”
  “呃……我,我见多识广,巧舌如簧,只要在公堂上胡搅蛮缠,让他们自乱阵脚,姑娘你定能赢!”
  任白芷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她冷冷道:“我告的是合约欺诈,不是去公堂上演杂耍。”
  最离谱的是一位自称“汴梁第一讼师”的老者,他听完她的案情后,摸着胡须沉吟良久,最后抬头,一脸严肃地说:“这案子难是难了些,但若姑娘愿意加点银子,我可以施法。”
  “……施什么法?”
  “让刘记那边的人在公堂上突然舌头打结,话都说不清!”
  “……”
  任白芷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
  这世上靠谱的讼师不敢接案,愿意接案的又是些江湖骗子,她若真将自己的胜算寄托在这些人身上,怕是还没上公堂,自己的钱就先被讼师们分了个干净。
  她气得甩袖而去,心中已有了决定,既然无人可倚,那便自己上!
  可当她将决定告诉任一多时,后者当场愣住,连连摆手道:“万万不可!朝廷律法虽未明文禁止女子做讼师,可公堂之上,若审案之人见你乃一介女流,难免会生偏见,认为女子唇舌无力,不能以理服人。此事,怕是不利于案子审判!”
  任白芷闻言,冷笑一声:“只因我是女子,便不被信服?”
  “正是。”任一多叹了口气,“官府尚且如此,旁人更是如此。你若亲自上公堂,恐怕本就不高的胜算,会归零”
  任白芷沉思良久,终于缓缓道:“你说得对。”
  任一多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这般轻易接受。
  管谁上场呢,只要能赢官司,拿回自己的钱。
  “既然我亲自上公堂,不利于案子审判。”她轻声道,“那便换个法子,我在幕后准备辩词,你来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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