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她乖乖地点头。
  那条影子在外面徘徊了两圈,踏着犹豫的脚步进了屋子里,我和妹妹屏住了呼吸,看到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一层一层地展开,往桌上的水壶里倒了许多白粉。
  妹妹不自觉地抓紧了我的手,我觉得我的心跳都停了一拍。
  他并没有发现炕上多了两本书,或许他从来不在意炕上有什么东西。
  他转身了,我赶忙缩回脑袋躲回门板后,他完全没注意到躲在门后的我和妹妹,但他突然惊恐地瞪大眼,开始尖叫。
  我忙捂住妹妹的耳朵,妹妹在我的怀里转过身,踮起脚捂住了我的耳朵。
  院子外面响起了七大娘八大姨的喊叫声,我听到了许多熟悉的长辈在怒吼,那片影子的求饶和哭嚎,无数脚步声冲进来。
  “你真敢下毒啊?毒死自己的老婆孩子,好出去再娶吗?”
  “我肖家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我还听到了李老师拱火的声音:“今天敢毒害自己的老婆孩子,谁知道明天毒谁?还是只要让他不开心了,他就敢全部毒死?”
  “作孽啊,作孽啊!老肖在地底死不瞑目。”
  “肖田肖野才多大?你这就要她们没有爹了,真是造孽。”
  我低下头,妹妹也正看着我。她很安静,她的眼睛很漂亮,我们的身体贴在一起,我可以感受到她胸膛里的心跳正在与我的心跳同频。
  有一道身影停在了门板边上,我往另一个方向蹭了蹭,在心里祈祷她别注意到我。
  但门缝里的脑袋还是听到了什么动静,那人回过头,眼睛从门缝里看了我一眼,我却松了口气。
  那是芮老师。
  争吵的声音没有持续多久,便有警/察进来了,他们不由分说地给爹爹戴上了手铐,于是一群人又呜呜泱泱地拥出去,要警/察一定严惩他。
  我和妹妹从门板后走了出来,坐到门槛上,目送警/察压着爹爹离开,妹妹抬着一只手遮挡阳光,眼睛里却没有眼泪。
  我张开嘴,对她说:“我以为你会很喜欢爹爹。”
  因为爹爹带她逛镇上,给她买新衣服,给她买糖葫芦。想来也会宠溺地抱起她玩扔高高、转圈圈。
  妹妹却出乎意料地摇头了,她眯着眼睛说:“我不喜欢爹爹,我和他说话他都不理我的。”
  我说:“可是他会给你花钱。”
  妹妹咧嘴一笑,掉了两颗门牙的笑容显得傻兮兮的:“是阿娘给我花钱的,爹爹没有钱,爹爹要买东西都得问阿娘要钱。”
  说起阿娘,妹妹的脸上恢复了光彩,她挪着屁股靠近我:“阿娘可厉害了,从哪里都能变出钱。我什么东西丢了她都知道,我买过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也都知道,阿娘超厉害,阿娘是百事通!”
  所以……其实妹妹用钱买了多份的新本子偷偷塞给我,她也都知道,是她默认的。
  那为什么又要打我,觉得我是偷了妹妹的东西?
  我站起来,看到李老师、芮老师和阿娘从路的那一头走过来。阿娘走到我面前,而我抬起头问她:“你既然知道妹妹拿钱给我买东西,为什么还要打我,说我偷了妹妹的东西?”
  “因为……”阿娘没有与我对视,“你说妹妹是为了栽赃你,让阿娘一下子……”
  她的脸上被一片愁云笼罩,雾蒙蒙的,如同潮湿的黄梅天。
  我盯着她:“那上了大学以后呢?等我大学念完了,我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就是在这一刻特别特别想问出口。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平静地和阿娘说话,她没有皱着眉头像门神一样地怒瞪我,才让我知道原来我的身影也是会映在她的瞳孔里的。
  我曾经以为问出这句话时,我和阿娘会是水火不容、一触即发的状态,而这会是点燃炸弹的一把火。
  阿娘蹲了下来和我平视。她的表情好奇怪,她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皱了皱眉。
  我开始害怕了,我想逃。
  可是不行,我握紧了拳头,对自己说,你可是要当兵的人,不可以临阵脱逃当逃兵。
  于是我强迫自己定在原地,紧盯着阿娘干裂蜕皮的嘴唇,害怕她会说出什么让我讨厌的话。
  有一阵很冷很冷的风吹了过来,像在我的鼻子上用刀削了一下似的疼。让我想起深冬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从没有灯光的小路上回家时,比雪还冷的双手双脚。
  阿娘垂下了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双手似是无措地拨弄着打着补丁的衣角。
  “阿娘不知道。”
  她的声音里全是哭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也一热,明明她打我的时候我从来不会哭,现在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说得沙哑而委屈:“阿娘没有出去过,不知道城里的姑娘念完大学还能做什么。”
  阿娘抬起手,抬到一半又忽然收了回去。我抓住了她。
  她这才笑了,这个笑容比哭还难看,她脸是红的:“等小田念完大学以后来告诉阿娘,城里的姑娘还能做什么,好吗?”
  原来是因为她不知道。
  她从乡亲口中知道当兵会受伤,会死,所以她认为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她害怕自己的女儿和自己一样被困在这里。
  去镇上只要二十分钟,可她若想走出这里,要的岂只是那二十分钟。
  我第一次感觉到无比的委屈,就好像所有的眼泪终于找到一个盛放的器皿。芮老师说得对,我要亲口问阿娘才行。
  “那为什么要对小野这么好,对我这么差?”
  阿娘也在哭,我也在哭,我们两个人泪眼对泪眼,妹妹站在旁边也开始哭。
  我努力擦干净眼泪想要看清阿娘的脸,但很快又会有新的眼泪涌出来。
  我听到阿娘说:“阿娘没念过书,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够上大学,所以我总怕你还不够好,还不足以上大学,还不足以……走出去。
  “你要是想恨我,那也好,只要你还恨我一天,你就绝不会回头回到这里。”
  “恨爹爹也可以,为什么不让我恨爹爹?”
  阿娘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因为他不会管你的死活。”
  爹爹不会管我的死活,我甚至都不记得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连一个印子都不愿意在我的记忆里留下,这样淡薄的关系,阿娘怕那恨不够强烈。
  肖野在抽噎,缩在胸前的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我看了她那只肉乎乎小手一眼。
  我是怨的。我一定是怨的。
  可是我该怨的人不是她。
  “……”
  我沉默了很久,对着那双在夕阳下像宝石一样发光的眼睛说:“对不起。”
  用泪水洗过以后,那双眼睛更亮了。
  我们本该是亲密无间的姐妹,曾在同一个子宫中成长,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世间没有比这更亲密的关系了。
  可现在我们的关系都变成什么样了?为什么非要变成这样?
  不该这样的。
  肖野眨眨眼睛,往我这里靠近了一步,又靠近了一步,手臂伸到我面前,展开手心,露出那颗被她的手汗浸得外纸湿漉漉的奶糖。
  她一直是这样的。她知道自己有很多新东西,而我没有,所以她会偷偷地把我和她的东西调换,她想让我也用上新的东西。
  她想让我吃糖葫芦,只是那天她没控制好力道。她想给我看她画的四个人全家福,让我知道我在家里有人关注,只是那天……
  那天我在背书,看她开心画画,我心里不平衡。
  她知道这个家对我不公平,她在用她稚嫩的方式弥补,她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全都给我了。
  错不在她,可是与我一起长大的短暂人生里,受我怨恨最多的人就是她。
  肖野是,阿娘更是。
  种田是有价值的,帮助村里建设工厂是有价值的。洗衣做饭也是有价值的。
  这是我的阿娘。
  如果我不爱她,那这世间还有谁会爱她。
  她们都不是罪魁祸首,却承受了我所有的恨意。
  *
  “如果去新世界的话,你想给自己起一个什么新名字?”李老师笑眯眯的,像天神在世。
  爹爹蹲了大牢,阿娘经过李老师举荐,在镇上的国营大饭店当厨师。
  我问:“新世界可以把妹妹和阿娘也带去吗?”
  李老师点头点得很干脆,但是芮老师却重重地“啧”了一声。李老师挥挥手,让我别在意芮老师。
  我于是转过身,跑到阿娘身边,拽着她和妹妹到李老师面前,抬起头问阿娘:“阿娘,你叫什么名字?”
  这对阿娘而言好像是一个很陌生的问题,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苗小娘。”
  李老师皱了皱眉,似乎不太开心:“户籍上就叫这个名字?”
  “嗯。”阿娘轻声说,“以前大家都这么叫我,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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