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第68节
“错什么?”太后笑得无奈,“我何曾怪你?”
仿佛回忆起什么,太后长叹口气,“南楚的幻戏,的确不同寻常,有意思得很。”
“姑母若喜欢,请他们来长乐宫——”
“不用,吵得人头痛。”太后摆手推拒,话锋一转,“阿音觉得,陛下对你仍有戒心么?”
“应当……少了许多罢。”
薛柔怔怔思索,她那日捂住陛下眼睛,他都没有甩开自己,只是浑身僵住后握紧些。
“那便好。”太后颔首,叹息后复又躺下,闭着眼睛听胡侍中念信。
良久,太后开口:“王三郎回京了,你莫要与他相见。”
“可是姑母……”
薛柔想说什么,却被打断。
“我知你心思,可你想一想,我螺钿司都能查到王玄逸为何回京,陛下能不知晓?”
太后略恨铁不成钢,“就这样回来,太不顾后果。”
“姑母,只是让他小厮送些信件礼物来,可以么?”
许是看侄女目光太可怜,太后叹口气,“信件免了,礼物倒是可以,他是你表兄,临近新岁送些礼也无妨。”
薛柔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
大雪似飞花,不过一个时辰,将满院盖得严实。
薛柔怔怔望着佛像发呆,浑然不觉跪蒲团跪到膝盖隐隐作痛。
她心神不宁,来此处沉心静气,却事与愿违。
按约定,表兄大概今夜过来。
毕竟笃信太后所言,薛柔一早吩咐绿云,务必在门前拦住王玄逸,莫要让他进来,收下礼便可。
她先前特意叮嘱过,无须金银珠宝,越不起眼越好。
佛像高大,一双慈悲眼静静望着她焦灼不定。
薛柔一阵恍惚,满佛堂的浓烈檀香缠绕,竟叫她生出片刻虔诚之心。
倘若今夜平安无事,她愿毕生供奉这尊佛像。
还未拜完,陡听见一声响。
薛柔心底浮出丝不妙,甚至不敢回头看。
她直起身子,跪坐于蒲团,面前是宝相庄严,神佛在上。
身后则是冷如霜雪的气息,那人伸手揽住她腰,吐字坠地有声,像喉咙里反复酝酿斟酌的话,在外头冻成冰,一旦说出口,就狠狠碎在地上。
“阿音在等谁?”
薛柔止不住发颤,身后少年完完全全环绕住她,在她面前摊开手掌。
里头赫然一只泥偶,黑色的猫儿翘着尾巴,得意骄矜地炫耀金黄瞳仁。
随后,那只手微微一动,泥偶摔落在地。
她看不见谢凌钰的神情,只觉他指尖冰凉,像蛇吐信子般划过脸颊、下颌和喉咙。
身后那人开口,“阿音还没有回答我,在等谁?”
“我委实不知,还望阿音解惑。”
薛柔眼前一片空白,挣开他时,竟没费什么力气。
她转过头,只消看一眼帝王眼神便止不住瑟缩,不敢想他做了什么,更不敢想他过了今夜,会做什么。
半是恐惧半是病急乱投医,如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薛柔猛地抱住面前少年。
她下巴埋在白狐裘上,白狐皮毛上的雪片早化作水珠,冰冷湿润。
鼻尖沉水香与檀香搅缠不休,熏得人脑袋发晕。
见怀中人故技重施,想装糊涂蒙混过关,谢凌钰忽地冷笑。
“薛梵音,你当朕是你养的阿猫阿狗,抱着摸两下便万事大吉?”
听见久违的“朕”字,薛柔松开手,陛下是当真恼了。
“对不住。”
三个字刚出口,薛柔便觉眼前人像一根彻底崩断的弦,甚至嗓音都如坏掉的琴般喑哑。
“你对不住什么?”
谢凌钰心底那股恼怒彻底冲垮冷静,甚而生出股恨意。
恨她骗就骗了,为何不能做干净些,偏偏要被他知晓,更恨她瑟缩在自己怀里,却在为另一个男人赔罪。
什么对不住,他看薛梵音压根不觉错,更不曾愧疚。
她只是后悔,为何被未来的夫君发现。
薛柔紧紧攥住衣角,低头不看,仿佛这样天子之怒便烧不到身上。
然避无可避,她被迫抬脸看他,随即听见一声怒极后的轻笑。
“既然要哄,为何不继续?”
第52章 可现在,她把天子的嘴唇……
薛柔怔住, 迟疑片刻后轻轻抬手,指尖停在半空,好似定住动弹不得。
她能听见自己呼吸声, 耳边传来阵阵嗡鸣,长而刺耳。
薛柔如稚童初学诗文般,一点点理解陛下的意思。
什么叫继续?
得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平息怒火。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薛柔没见过伏尸百万的情形,却见过式乾殿前大雨冲刷不去的血迹。
她气息颤抖,盯着谢凌钰眼下微不可察的淡青色, 挤出一句话。
“陛下,能否教一教我?”
见皇帝不语, 薛柔不再问,慢慢抚上他脸颊,如同他平日那样, 从眉梢鬓角到下颌。
她力道太轻, 像在用雀羽逗弄猫儿, 自己却浑然不觉。
谢凌钰闭上眼,只觉肌肤发痒,这感觉直至心头,与怒意交织,引得人想发疯。
仿佛心口是块还未愈合的烂肉, 痒得人想去挠,挠到鲜血横流才罢休。
他实在难以忍受, 一把握住薛柔手腕,睁眼便见她慌乱无措的目光。
“你只会这些,就敢来骗朕?”谢凌钰面无表情, “你就没想过,倘若失败,要如何补救么?”
“欺君这样的罪过,你竟从未想好,败露后如何向朕求饶,还是说,你以为朕会轻而易举原谅?”
谢凌钰语气平静,手上却愈发用力,听见她轻轻呜咽一声,猛地放开。
从未听过他这样凉薄的语气,薛柔心底越发惶恐,不知何等补救才能让陛下满意。
她嘴唇动了动,低声辩解:“我没有欺君。”
几个字说完,薛柔被皇帝骤然沉下的面色惊住,硬着头皮道:“陛下总要听我解释。”
“说罢。”
虽然只两个字,却比沉默好许多,薛柔心思略定。
她手指勾住谢凌钰的衣袖,垂眸好似万般委屈,“我没有等什么人,倘若不信,不若传绿云和薛家护卫去问。”
“既然是年关,外祖家势必与薛家有往来,难不成陛下不允我母亲见自己娘家人么?”
见谢凌钰面色虽未曾和缓,却没有更冷淡的意思,薛柔离他更近些,微微仰面时,能看清他眼睫微颤。
“我早就吩咐绿云,倘若见着表兄,定要拦住他,我往后都不会再见他。”
薛柔顿了下,看向摔落在地的泥偶。
“一个不起眼的泥偶,又不是钗子香囊,不过是自年幼起养的习惯罢了,能做什么数?表兄只送这等童趣之物,想必也只余亲缘之情,并无他意。”
意识到自己仍控制不住为王玄逸开脱,薛柔表情凝滞一瞬,想着弥补。
她低声道:“我今日只为了断过往,倘若真要等谁,也只会等陛下。”
待最后一个字坠地,谢凌钰胸口起伏,耳畔恍若有人不断提醒自己。
“又在撒谎,巧言令色,骗子!”
他眼神冷淡地扫过薛柔,与朝堂那些老狐狸斡旋十余年的经验告诉自己,薛柔就是在欺瞒。
这些话,半是解释半是谎言,甚至连甜言蜜语都算不上。
一旦看清这个事实,谢凌钰胸口火焰烧得越发炽烈,分明冬日,却觉闷热。
他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轻声道:“阿音说了这么多,不觉自己漏洞百出?”
“不是对不住朕么?现下反应过来,又换个说法。”谢凌钰嗤笑一声,“想要朕信你,总归须有诚意。”
薛柔神情僵滞,“什么诚意?”
她离谢凌钰太近了,近到能清楚洞悉他眼神在何处游移不定。
她想往后退,却察觉腰早已被人紧紧扣住。
脸颊是温热吐息,慢慢挪到嘴角,薛柔眼皮一跳,觉得自己如同被困的猎物,被猛兽扼住。
而此刻,他正琢磨从何处下口,可以一点点吃干净。
鼻尖沉水香的气息彻底盖过檀香,恍惚间仿佛不在慈云庵,而是在式乾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