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第93节
“是我当真背后出言不逊,还是陛下超乎常理?”
未等顾又嵘回答,流采便继续道:“陛下既然不肯放手,为何不直接抓她回去?”
那样密如网,难以逃脱的监视,仿佛有不止一双眼睛在暗处窥伺,纵使流采想起来也难免后背发凉。
顾又嵘半点不意外,陛下只要涉及薛梵音,就不大清醒,谁知道圣意如何?
她眉梢扬起,拍了拍妹妹的肩。
“莫要抱怨,祖宗有训,从天子令,乃我等必为也。”顾又嵘微叹口气,“我得去趟阳城郡,你进宫后好生待着,莫要惹麻烦。”
流采皱眉,“什么差事,还要你亲自跑一趟?”
“王三郎不见了,我去了结他。”
听见顾又嵘不算轻松的语气,流采便知事情棘手。
“回显阳殿的事很急么?”她顿了下,摸了下腰间短剑,“这件事应该交给我。”
第71章 皇后待你不薄,莫要辜负……
“让你去?”顾又嵘笑着摇头, “你知道顾灵清派了多少人么?都杳无音信。”
流采反驳道:“因为你们的方法,从开始就是错的。”
他们都不熟悉王三郎,唯独流采, 时常听薛柔提及表兄,得以了解一二。
顾又嵘终于站直身子,收敛笑意,正经问她:“七日,够么?”
“足矣。”
流采仰头,深深看了眼阿姐,旋即便起身向外走去, 灼热日光照在眼皮上,烫得眼珠隐隐作痛。
她翻身上马, 一颗心像被紧拧住,风刮过面颊,使其无比清晰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
阳城郡地处嵩山南麓, 倘若藏进林中, 极为难寻。
流采偏偏未进密林, 而是顺着官道打听,两日后她在路边停下,向不远处小酒肆走去,坐在一人对面。
剑鞘叩了叩摇摇晃晃的桌面,流采忍不住微叹:“王三公子叫人好找啊。”
她看见他脸上疤痕, 笃定:“你自己用炭火烫的。”
王三郎当年受陛下赏识,不仅因才名, 还因其胆魄过人,愿孤注一掷,否则也不可能同天子抢女人。
那群朱衣使只当洛阳贵公子都注重皮相, 没想过他可能自毁容貌,避开视线。
“是。”王玄逸认出了她,蓦然明白什么,“谁让你来的?”
“我家主人。”
流采已经拔出短剑,寒芒闪烁,眼神在年轻公子脖颈流连,似在琢磨如何利落割下头颅。
忽然,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传进她耳朵。
“阿音还安好么?”
流采垂眸道:“万人之上,如何能不安好?”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那便好。”
昔日名满京华的公子落到这步田地,流采不忍再看,“你还有什么想问么?”
“阿音希望我活着么?”
“希望。”
有这一回答,他仿佛得到莫大的慰藉。
棋差一招,招惹天子之怒,唯有两件心事未了,一怕连累表妹,二怕表妹怪罪自己无能。
如今,已无遗憾,倒也可以安心赴死。
流采神色复杂,“你为何觉得她不愿你活着?她在你心里,有这般……这般薄情么?”
“自然不!”王玄逸原本心如死灰,气急之下拔高嗓音,“她肯同我走,已是情深,我不敢有旁的奢求。”
他嘴唇褪去血色,没再说下去,只是由爱故生忧,涉及表妹,总归多想多虑,生出没来由的恐惧。
这些,没必要同谢凌钰的人说,王玄逸平复呼吸,温雅道:“动手罢。”
流采眉头紧拧,“谁说我要杀你?”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他怔住,猛地抬头。
“我家主人是天子,”她慢条斯理将短剑收回,“可我的主人,是薛梵音。”
“不过,你总要给我留一样东西,我好回去交差。”
“当啷”一声,短剑被扔到他面前。
流采下巴指向剑,“你自己动手罢。”
将东西装起来后,流采淡声道:“你走罢,别出现在洛阳。”
王玄逸浑似觉察不到痛楚,尚存一丝希冀问:“留我一条命,是……她给你下的命令么?”
“不是,”流采神色逐渐冷硬,“是因为,你若死了,或许她永远不可能原谅陛下。”
流采只盼帝后琴瑟和鸣,王玄逸若真身死,一年能瞒住,五年十年呢,哪怕朱衣使手段高明,伪造成意外,但这么巧的时间,谁能不多想?
流采恍惚想起薛柔年幼提及表兄的模样,半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心思,半是亲情深厚。
对皇后而言,情郎身死或许可以淡忘,亲人殒命恐怕死也不肯原谅。
流采看了眼王玄逸,终究不后悔高抬贵手,至于她自己么,欺君乃重罪,但左右不过人头落地,顾家人最不怕的就是死。
不日,捧着一方铁盒进宫时,流采的手都在抖,甚至生出幻觉,血会透过严丝合缝的铁皮黏在掌心。
对顾家而言,背叛皇帝就是背叛延续百年的承诺,她的指节甚至隐隐泛白。
踏入式乾殿的一刻,她便不敢看御座上的皇帝。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在提醒她在阳城郡做了什么。
谢凌钰命李顺将盒子带上来,打开后腥臭味扑鼻而来,他神色不变,垂眸看向俯伏于地的女子。
“昔日秦王以此论军功,你想要什么赏赐?”
流采仍未抬头,“臣只求回到显阳殿,便足矣。”
谢凌钰瞥见她额头密密汗珠,一言不发。
眼前所谓的朱衣使,早已不忠于他,谢凌钰能看出来,流采心底对皇后效忠。
作为君王,他应该即刻处理有异心的朱衣使,然而……
皇帝沉默许久,心道这样也好,阿音身边总归要有这么个人,愿为她肝脑涂地,护她周全。
让流采去,他反倒能放心些。
半晌,谢凌钰终于道:“你去罢。”
正准备谢恩时,流采听见皇帝再一次开口,仿佛反复斟酌过。
“皇后待你不薄,莫要辜负她。”
*
显阳殿内,两人正低声争执。
“不用早膳对身子不好,现在就该唤娘娘起来。”
“她在府中时,也无须这么早醒,你少把嫏嬛殿的规矩带过来。”
“胡搅蛮缠,”流采气急,“现下都快午时了。”
绿云不甘示弱,“娘娘昨夜休息太晚,情有可原。”
一旁想清静会的赵旻深吸口气,“你们两个要么进内殿吵,让皇后评理,要么滚出去。”
自从这两个人来显阳殿,除非陛下在,否则到处鸡飞狗跳,偏薛柔也爱凑热闹,托腮在一旁等着做判官。
赵旻扫视一眼前殿,深觉只有姜吟勉强有皇后心腹的样子。
下一瞬,姜吟语气平稳道:“赵侍中,你的腿能否从矮几放下来?脊背也该坐直些,今日文绣大监来,举止该放规矩些。”
等薛柔醒过来,便觉殿内一片安静,心道定是姜吟发过话,梳洗后低头翻着妆奁,含笑道:“静章,昨日我得了支玉簪,颜色正衬你。”
她说完,却听姜吟道:“御赐之物,臣不敢受。”
薛柔终于察觉不对,透过铜镜看见道玄色身影,回头便见谢凌钰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正看着自己。
她愣住,“陛下何时进来的?”
“方才,”谢凌钰幽幽盯着她手中玉簪,“你不喜欢这簪子么?”
薛柔看一眼戴不过来的簪钗手钏,忍不住道:“我又没长三头六臂,与其搁置,不若赏给她们。”
皇帝送的首饰不知多少,唯一得她心的是缀了明月珠的璎珞,她今日便戴着,与绯色衣裙相衬。
谢凌钰伸手捻了下赤红的玛瑙珠,只觉颇适合她,心情好几分似的,眉眼舒缓。
“阿音,朕陪你出宫如何?”
薛柔略带诧异,“陛下近日不是忙着定州的事?”
定州刺史曾抚是她姑母留下的人,近来因推行新法不留情面,彻底惹恼博陵王,二人恨不能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这几日,薛柔去式乾殿,偶尔能看见谢凌钰面露怒色,猜都不用猜,便知涉及定州的事。
“朕已召曾抚回京,就住在汉寿侯府,”谢凌钰顿了下,“你与汉寿侯亲妹关系颇佳,刚好与朕一道去魏家。”
薛柔立马意识到,皇帝密召曾抚回京,定州必是出事,他去侯府乃为国事。
思来想去,也不缺这一次出宫的机会,薛柔拒绝:“陛下去议正事,带着我恐怕不妥罢。”
见她神色变幻,谢凌钰却忽然笑了一声。
因这声笑,薛柔心底窜出股火,她好不容易为正事想一想,忍痛拒绝见魏缃,他笑什么?
总不能是觉得她欲迎还拒,薛柔心道无论谢凌钰说什么,她偏不同他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