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第94节
谢凌钰俯首轻声道:“阿音,魏家因给老夫人过寿,提前半年养了群演幻戏的伶人。”
闻言,薛柔抬眸看向他,“当真?”
她连忙收敛笑意,看向镜子,若无其事扶了扶鬓边步摇,道:“幻戏什么时候都能看。”
谢凌钰压住唇角笑意,“还有西域来的伶人。”
上次西域伶人进宫演幻戏,应是五年前的事,可宫中毕竟处处规矩,诸多本事无法一一展露,让人看着又无趣又心急。
终于按捺不住,薛柔偏过头望向皇帝,杏眼微亮,甚至握住他一截玄色衣袖,急迫道:“陛下何时去魏家?”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着白嫩如葱根的手指,声音不由自主更加和缓,反握住那只手。
“明日。”
薛柔没想过翌日辰时便被唤醒,她看着神采奕奕的谢凌钰,心底咬牙,为何他半点不累?
这点半是疑惑半是忿忿的情绪,在瞧见魏缃那刻烟消云散。
谢凌钰望着径直离开自己的身影,绯色衣摆宽大,晃荡着像团烟霞飘远。
他脸上神色淡了许多,待与汉寿侯魏绛见面时,已是平日沉肃模样。
魏绛沉默片刻,有些犹豫道:“陛下,敢问皇后知道曾抚在这么?”
他正想接下面一句,事关朝政,皇后为何要跟来?却听见皇帝云淡风轻的回应。
“她知道。”谢凌钰垂眸看一眼,“朕怕她在宫中闷坏了,索性让她与你妹妹叙旧。”
魏绛脸色僵住,甚至觉得那后半句话也变成石子,硌得他嗓子疼。
脑海中忽然浮现顾灵清的叮嘱,别在陛下面前说皇后半句不好。
伴君多年,因谢凌钰不喜官员媚上,魏绛到现在也没学会顺畅圆谎。
他憋半天后道:“皇后知道,臣便放心了,那个曾抚倔驴一个,倘若在园子里冲撞了皇后,便是臣的罪过。”
言罢,魏绛吩咐家仆:“去接那位贵客过来,记得走小路,绕过园子。”
那家仆心道陛下微服驾临,那位贵客估摸着已在路上,近乎一路疾跑。
魏缃皱眉,唤住面前家仆:“慌慌张张做什么?”
那家仆行过礼,低头道:“主君吩咐,去接西院的客人,得绕远路,免得冲撞娘娘。”
薛柔略有疑惑,看向不远处一年轻公子,长得十分俊秀,一身文气,不似魏家儿郎皆魁梧粗犷。
“你口中的客人,是指他么?”
第72章 皮相似乎甚为重要,尤其……
曾抚听见动静, 抬眼望过来,走上前一拜,他眉目疏朗, 半分没有同僚口中的倔驴样,是令人见之心生亲近之意的温润风度。
“臣定州刺史曾抚见过皇后娘娘。”
薛柔诧异,目光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他们素昧平生,曾抚竟认得她。
“臣八年前进宫面见孝贞太后,偶遇娘娘。”
曾抚年少时受薛韵赏识,自此平步青云, 任刺史后决计承太后遗志,首要的便是清丈定州土地。
他发觉博陵王妻弟藏匿人丁, 大肆低价购入良田后,半点面子不给,任他龙子凤孙, 吃下去的都要吐出来。
一个月过去, 曾抚不知遇见多少次暗杀, 若非陛下密召入京,他真要怀疑皇帝想借博陵王之手,除掉他这太后党。
如今,曾抚心底仍有不安,看见皇后的一瞬, 反倒心下安宁些,仿佛回到当年的长乐宫。
曾抚心想, 皇后与孝贞太后感情甚笃,又是薛氏女,必然是支持他的。
如此, 他眼神更为恳切,仿佛想拉着薛柔大谈特谈一番。
魏缃眼神忍不住古怪,这位贵客是兄长请进府的,先前不知身份,只当俊秀公子。
竟然是定州刺史。
旁边的家仆忍不住咳嗽,提醒道:“陛下已至书房了。”
曾抚回过神来,十分恭敬地又行一礼告辞,从头到尾,他唯有开始时直视薛柔的脸一瞬,其余时候,目光只敢落到她身侧斜逸的梨枝上。
瞧着十分懂规矩知进退,与传闻大不相同。
待曾抚背影远去,魏缃扯了扯薛柔袖口,因周遭仍有随从,规规矩矩道:“皇后娘娘,臣女想邀——”
薛柔先笑出了声,彻底打碎魏缃身上仅剩的规矩,缓了缓后,勉强压笑问道:“你想邀什么?”
“看幻戏,”魏缃轻咳一声,“幻戏动静大,咱们悄声说话,旁人听不见。”
一路至侯府园子东侧水榭,薛柔未出阁前来过,轻车熟路找着自己最爱的位置,坐下后便拈一块蜜饯。
薛柔颇有兴致,她先前便喜欢此处巧思,三面植竹,可隔绝旁人窥探视线,面向一满月状深湖,湖中搭低矮石台供优伶奏舞乐。
面前有湖水阻绝,也能免得有心人借献艺行刺。
“让他们上来罢。”薛柔笑着,“我也好奇西域的幻戏有何独到之处。”
魏缃招手,未过片刻,石台上便“叮铃咚隆”响起来。
约摸半个时辰后,便是阵阵“轰”声,吵得人耳朵疼,薛柔慢慢闭上眼,揉揉额角。
简直聒噪!她忽地想起同谢凌钰去看的幻戏,还是南楚的东西颇有意趣,焚纸复原心思巧妙,比眼前这些更值得一看。
薛柔耳边清净些后,想起魏缃似乎有话要说,索性让随从退至水榭外,笑道:“说罢,莫不是不想做女红,让我劝劝老夫人?”
与薛柔吃了几颗蜜饯不同,魏缃好酒,此刻无外人,更是多饮几杯,有些醉醺醺。
“不是,”魏缃脸颊酡红,忽然发问,“那位定州刺史可曾娶妻?”
方才,魏缃算了下,曾抚八年前已为官,恐怕如今已而立之年,可他生得年轻,看起来不过弱冠。
薛柔面色微变,惊愕道:“你与陈宣婚期将至,怎的突然属意他人?”
缓过神来,薛柔思索片刻,终于答复好友:“我听旁人提及过,曾抚孑然一身,将近而立却尚未娶妻。”
魏缃忍不住想大吐苦水,她只是喜欢曾抚皮相,倒还没糊涂到退婚地步,只是本就对未来夫婿不满,现下更是瞧见谁都觉比陈宣好。
“曾使君来府上这几日,瞧着风度翩翩,比世家公子不知好多少。”
因为喝多了,魏缃什么都敢问出口,“阿音,倘若我说想悔婚,你是否觉得我胡闹?”
薛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知她醉到什么程度,是玩笑亦或是真心,半晌不语只是蹙眉。
她固然欣赏曾抚为人,也感念他时刻不忘姑母遗志,可此人树敌颇多实非良配,连曾抚自己都婉拒上峰所赠姬妾:“在下朝不保夕,何须连累他人?”
薛柔忍不住劝:“你若为曾抚悔婚,确非明智之举,就算陈家无怨言,曾抚也不一定同意与侯府结秦晋之好。”
“曾使君好颜色啊!”魏缃感慨,随即叹口气。
“阿音,你难道忘了陈宣那个犟驴模样?也就我兄长喜欢,他喜欢自己嫁过去好了。”
魏缃喜欢如玉般温润公子,本以为陈宣也是,初次见面便大失所望,虽出身世家,也样貌周正剑眉朗目,可肤色微黑,不是她喜欢的模样。
薛柔“唔”一声,顺着好友道:“皮相着实上佳。”
可她立马忍不住提醒,“曾抚只是看起来温和,性子比陈宣有过之而无不及。”
随着水榭内沉默越久,薛柔也算看出来了,什么性子不好都是假的。
果然,魏缃重重一拍石桌,万分痛心道:“阿音,我是真不喜欢陈宣那张脸啊!都说娶妇娶贤,那我偏反过来,嫁人就得嫁俊俏玉面郎君。”
薛柔看了眼空泰半的琉璃酒壶,心知魏缃醉了,由着她说痛快,垂眸抿一口茶。
不愧是多年相交,魏缃命人沏的茶正合她心意。
耳边则是断断续续的抱怨,半晌没有停歇。
“我们当年在嫏嬛殿,把京中公子相貌挨个品评过,阿音知道的,在我这儿,陈宣同我阿兄列在一块,连丙等都算不上。”
薛柔差点被茶水呛着,没想过同魏缃叙旧,还能回忆起此事。
当年在嫏嬛殿,同窗们皆到慕少艾的年纪,偶尔会品评一番京中公子容貌孰优孰劣。
许是见惯男子在长乐宫做小伏低,这群出身官宦人家的少女什么都敢说,用词异常辛辣,毫不留情。
她们常争论该点谁做第一,是王玄逸还是上官休,就连姜吟偶尔也会同她们胡闹,一本正经道:“不分上下。”
后来涉及东安王世子,薛仪忍不下去,冷声道:“连龙雏凤种都敢肆意评价,那还有个人,你们怎不说?”
还能有谁?无非是式乾殿内的天子。
众人不过沉默片刻,便大着胆子道:“郡主,我等岂敢直视天颜,何况进宫这么久,不过在太后身边远远瞧见陛下几面。”
薛柔当时正嘀咕,阿姐果然在哪都注重规矩,却忽然听见一人道:“真要说,也就薛梵音有资格说。”
毕竟,她几乎日日去式乾殿。
如今,薛柔已忘记开始时怎么推脱的,只记得最后含糊其辞敷衍道:“比上官休好。”
一阵微风拂过竹叶,簌簌作响,却盖不住魏缃醉酒下的胡言乱语。
“阿音当年可是亲口说过,陛下比上官休生得好,”魏缃深以为然,“我亦如此觉得。”
随即,她扼腕道:“待往后宫中有孩子,无论像谁皆是金质玉相。我就不同了,倘若女儿像陈宣那个糙人,那如何是好?”
薛柔这下彻底被呛着,咳了两声,心道幸好陛下在议事,听不见魏缃这些话。
见魏缃还想回忆当年,薛柔连忙制止,颇为无力地辩解:“我几时说过,怎么不记得了?”
下一瞬,薛柔便后悔自己同醉鬼计较,只见魏缃双眸睁圆,提醒她道:“阿音忘了?你说天子貌美,比上官休更甚。”
薛柔面色彻底僵滞,当初种种细节不可阻止浮现眼前。
她那时整日去式乾殿,故而在评价天子相貌时,眼前立马浮现谢凌钰沉郁面色。
少年天子面如白瓷,乌发玄衣,一双眼寒如深潭中浸过的墨玉,寡言少语,终日冷脸不知在想什么,纵使是副好皮囊,也叫她怒火一下窜起来。
薛柔半点不怕被女官以“出言不逊”责罚,故意用“貌美”二字,仿佛这样便能扳回一局,背后出口气。
今日竟被魏缃重又提及,薛柔只想回到过去捂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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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掩映间,两道身影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