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第116节
旁边送行的彭城王眉头紧皱,大军临行前说丧气话,幸亏只是夫妻密语,不至被将士听见。
皇帝居然笑得出来。
彭城王脸色铁青,听说陛下染病同皇后有关,简直跟他那色令智昏的皇兄一个德行,碰见薛家的女人就开始昏头。
谢凌钰神色愉悦,阿音默认他一旦出事,他们会葬在一处,居然没想过逃。
他垂眸,忽然看见她眼角一滴泪珠。
所有笑意凝滞住又溃散,像被灼灼泪水滴穿。
谢凌钰定定看着她,思索良久,忽然翻身下马,摘下赤色朱砂耳坠,亲手给她戴上。
而后,又将那枚碧色的攥进手中,也顾不上彭城王的目光,抬手擦去她泪珠。
他微叹,“阿音,我无事的。”
那枚碧玉耳坠摊在掌心。
“你庇佑我。”
第91章 解我相思之苦
薛柔听见他的话, 想勉强维持皇后的稳重,却忍不住抿出一个笑。
“我又不是菩萨。”
“你比菩萨还灵。”
他一本正经地胡诌,“你我戴一样的耳坠, 阿音在宫里平安,我在前线能感觉到,知晓你身体安康,我才放心。”
谢凌钰眸色认真,握着她的手低声叮嘱,“我回来前,你倘若遇到难处, 便让流采去顾家找一个人。”
他食指指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个字。
鸿。
皇帝垂眸道:“他名为顾鸿。”
薛柔眼中划过茫然,觉得这名字听起来耳熟, 但既然是顾家人,应该和顾灵清是一家。
许是顾灵清哪个有本事的兄弟姊妹,被陛下临时叮嘱过, 借她一用。
一旁脸如死灰, 骑着马摇摇欲坠的顾灵清陡然听见父亲的名字, 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痛心到极点后,原本如丧考批的顾灵清内心生出股幸灾乐祸,盼着老头子早点瞧见皇后耳垂挂着的信物。
父亲肯定比他更痛苦,更捶胸顿足。
想到有人比自己难受,顾灵清就好过多了。
谢凌钰察觉属下的心思, 瞥了他一眼,止住他那似喜似悲的古怪神色, 重新同皇后说话,手被黏在薛柔手上似的,没有放开的意思。
周遭人多, 薛柔总觉近处的几位将军一直往这边探头探脑打量,她耳根越发红,止住皇帝的话。
“陛下莫要误了时辰。”
话一出口,薛柔就觉不对,眼见皇帝脸色变淡,只怕他说什么不该说的。
“陛下,我会给你写信的。”薛柔睁大眼睛,万分诚恳,“至少半个月便写一封。”
谢凌钰盯着那双杏眼,好像望见一湖明澈春水,对方在想什么看得一清二楚。
他松开手,上马后握紧缰绳,轻声道:“倒也不必。”
*
太液池水波微漾,一小舟行于其上。
薛柔躺在船舱中,阖着眼问道:“现下几时了?”
“申时。”
骤然听见赵旻声音,薛柔惊得起身,与那双泛着凉意的双眸正对。
“你怎的在这?”
“臣一直在船上,等着娘娘。”
赵旻唇角笑意快挂不住,怀疑皇后是否在薛韵膝下养大,还是说孝贞太后其实喜欢娇惯孩子。
“前线开战,娘娘终日享乐,不大妥当罢。”
薛柔不满:“我又没用朝廷的银子。”
自开战起,京中不少人家为博贤名,不再大摆宴席,甚至出行时衣着都朴素许多。
薛柔嗤笑:“他们省的银子都在自家库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捐作军饷了,真是装模作样。”
话虽这么说,她思索几日,还是命文绣大监少做几件夏季的衣裳。
此事传进薛府,王明月心疼得要命,只道女儿在宫中委屈坏了,顾及朝中那帮大臣的目光,竟要节衣缩食。
未过几日,王明月入宫时便带着金银珠玉,甚至还有几个府中乐姬,权当给她消遣用。
既是用母家的银钱,薛柔半点不避讳,引得赵旻劝过几回,头痛不已。
现下看着太液池水,赵旻只觉被波光粼粼照得眼晕。
“娘娘,倘若此刻能摆出贤后姿态,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能同那些宗室缓和关系。”
薛柔闭上眼长叹口气,“赵侍中,我与他们无法缓和关系。”
“就像我此生不可能看博陵王之流顺眼,最多忍着不辱骂他们,他们亦是如此。”
她伸手探出小舟,指尖无聊地撩拨着水面,“横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我若真摆出贤良姿态,他们明日便要得寸进尺,踩在我脸上了。”
赵旻哑然,左右四下无旁人,她压低嗓音道:“先太后当年至少做够了姿态,让先帝心甘情愿奉上好处,你做样子,不给宗室看,好歹给皇帝看。”
过去多年,无论先帝还是今上,赵旻的态度一如往昔,能屈能伸从天子那拿到最多好处,待无利益可谋,直接想法子取而代之。
可惜当初薛韵就没彻底狠下心,眼前这个小的更是扶不上墙,不是听曲就是游湖,没半点志气。
薛柔明白她言下之意,嗤笑:“陛下见我贤淑,怕不是要怀疑显阳殿内换了个人。”
赵旻或许了解帝王心术,但不了解谢凌钰。
见赵旻一脸不能苟同,薛柔叹息道:“罢了,你我打个赌如何?我依着你说的做,看宗室和陛下什么反应,倘若被我说中,你往后半年莫要管我逍遥自在。”
迟疑片刻,赵旻颔首。
因这个赌约,薛柔甫一回显阳殿,便对着铜镜摘下华贵靡丽的步摇簪钗,连带着珍珠璎珞腕上玉镯也通通卸去。
最后碰到耳坠时,她犹豫片刻,陛下临行前那番话在耳边萦绕。
流采冷不丁道:“这耳坠好看,极衬皇后。”
薛柔微微挑眉,这人素来对首饰无甚兴致,连她都这样说,许是朱砂耳坠着实衬自己。
见皇后没再打算摘下信物,流采面色恢复如常。
薛柔蹙眉看着铜镜,不大习惯自己现在模样。
她平素珠翠盈头,钗头栖凤,身上环佩叮当。
曾心血来潮朴素一回,被谢凌钰瞧见,他白日没说什么,夜里昏了头说话没忌讳,竟道:“阿音舍不得披罗戴翠,南楚使臣若瞧见,还以为大昭日落西山,竟半枚铜钱也无。”
自那以后,她便任由文绣大监在皇后常服上捻银绣鹤,或用五六种针法绣一朵海棠。
薛柔想了想那些如云霞堆砌的衣裙,微叹口气,只觉辜负。
在显阳殿中一忍便是半个月,薛柔终于等到河间王妃求见。
她眼眸微亮,在王妃进殿前忍不住看向赵旻。
“娘娘,王妃此次回京是探亲,依礼数本就该进宫一趟,未必就是找麻烦的。”
“她携侄女进宫求见,”薛柔思索片刻,“她兄长先前被免官,许是让我给她侄女赐婚。”
河间王妃的长兄惹陛下厌恶,这一年来,不是没人替他上书求情,皆受斥责。
见弃于天子,婚事必难上加难。
姑母装作贤良时,也曾有宗室前脚骂她狐媚惑主,后脚厚着脸皮让姑母帮忙求娶世族女。
待河间王妃进殿时,薛柔想着赌约,露出一分笑意,嗓音柔如春风。
“这位便是王妃的侄女?果真花容月貌。”
王妃怔住,没想过皇后这般温柔,与传闻中未出阁时娇纵嚣张的模样全然不同。
不过也是,嫁入天家,难免要做小伏低,磨一磨性子,饶是贵为孝贞太后亲侄女,迫于压力,也只好收起浮华嗜好。
王妃心里顿时有底气,甚至觉得夫君所言皆虚假不堪。
河间离京太远,听到的多是谣言。
薛柔眼见王妃神色变化,唇角笑意愈浓,同她寒暄几句,说了些场面话,终于等到对方谈及真实意图。
“皇后,臣妇这侄女幼时便被相士称贵不可言,可惜其父不争气,好在还算伶俐。”
王妃见皇后无甚反应,继续道:“六宫空虚,娘娘不若留她在身边为伴,排解寂寞。”
河间王妃身边的少女脸色苍白,默默挪远些。
薛柔沉默良久,“王妃想拿相士所言说事,未免落于俗套,我有一计,不若让她手握玉钩立于君前,如何?”
她心底冷笑连连,又是贵不可言,又是留在宫中,眼前这人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谢凌钰在京中时,这群人一声不吭,现下跑到她眼前来了,难道她看着竟比陛下宽和?
薛柔蓦然想起,幼时薛氏远亲求父亲帮忙,却难以启齿,便去找阿娘,阿娘若因此寻父亲,便听见父亲极为冷淡道:“让他们滚。”
而后,阿娘便神色颓唐地推拒远亲:“我说话,恐怕适得其反。”
所以从小到大,薛柔最恨这群不敢触男人逆鳞,便迂回寻其妻子承担风险的人。
倘若谢凌钰回来后,对眼前少女不满,恐怕河间王妃还要拉着她垫背,辩驳:“是皇后娘娘要留下臣妇的侄女。”
薛柔脸色越发难看,胸口起伏。
“皇后娘娘所言何意?臣妇无知,竟听不明白。”王妃隐隐察觉皇后不快,索性装傻,“臣妇只想让这孩子进宫给皇后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