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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春柔 第115节

  屏风那头终于沉默。
  待李顺走后,绿云端上热茶,面色略有紧张,悄悄瞥皇后一眼。
  薛柔陡然出声:“陛下是否病了?”
  “啪”一声,绿云手里茶盏掉在地上,碎瓷四散,热茶汤溅湿皇后裙摆。
  “谁告诉娘娘的?”绿云怔怔问道。
  “我猜的。”
  薛柔深吸口气,看着绿云道:“倘若是旁的事,你和流采赵旻不会瞒着我。”
  何况,李顺方才告退时,听声音有点哽咽的意思。
  被说中了,绿云紧攥着衣袖,想解释一二。
  谁知道陛下真能因为连熬几夜病倒。
  绿云现在还记得,那日天还未亮,皇后刚退热,陛下像绷紧的弦骤然松下,眉眼倦怠至极,唇色苍白往外走。
  “朕有些头痛,先回式乾殿歇息,待皇后醒了,莫要同她说,安心养病就是。”
  显阳殿的宫人都谨遵命令,就怕皇后念着陛下衣不解带照顾,心下愧疚,一时冲动出去受寒。
  薛柔听过绿云的解释,轻轻拍了拍玄猊,让它下去。
  她语气如常,“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说笑。”
  枝形灯烛耀目,照彻每一丝细微神情,绿云偷偷观察皇后是否伤心忧愁,见她柳眉舒展方才松口气。
  待伺候薛柔歇下,绿云退至外殿,忽然后背撞上一人,扭头怒道:“赵侍中怎的不说话?”
  “皇后是不是猜到了?”
  赵旻语气幽冷,李顺那厮走的时候都快哭了,谁猜不到?
  “是。”
  绿云语气轻快,只道皇后没什么反应,不必担心。
  闻言,赵旻脸色微霁,万分欣慰,颔首赞叹:“不错,娘娘养气功夫进益颇大。”
  依她对薛柔的了解,皇后最讨厌旁人欺瞒她,定是气得咬牙。
  偏皇帝还是为着她好,没法光明正大恼,估摸一股怒意在心底忍着,跟酿酒似的越发浓。
  月辉斜入,映得床帐上并蒂莲朦胧,若置水中沉浮不定。
  薛柔睁眼吐出口郁气,谢凌钰凭什么骗她。
  她病了,陛下硬是在一旁照顾,甚至不允宫人进来,他觉得是理所当然。
  换作他病倒,就自作主张不让她知晓,叫她亏欠一回。
  薛柔半晌睡不着,干脆阖上眼养神,心底想着恐怕已丑时,再不歇息明日面容憔悴。
  却陡然听见外面细微动静,她轻手轻脚下榻,只着寝衣往外走,透过屏风看见微弱光亮。
  外殿宫人又点起灯烛,且有数名宫人走动的声音,迎接的阵仗颇大。
  薛柔想到什么,站在原地不动,听外头轻声交谈。
  问话的声音极为熟悉,比往常喑哑低沉,偶尔咳两下。
  “皇后近两日可好?”
  “今日几时歇下的?”
  “昨夜还咳么?”
  “朕前日命太医院把药制成药丸了,她还觉得苦涩么?”
  回话的似乎是绿云,一一中规中矩地答,怕皇帝不痛快似的,声音细如蚊呐。
  却并无惊慌诧异。
  薛柔心下起疑,升起个念头,他总不会昨夜也这般深夜来过一趟。
  但无论如何,他应该会进内殿看一眼,薛柔一边想着,一边退回榻上,装作睡着。
  不到半刻钟,她便察觉有人靠近,沉水香混杂草药味道往鼻尖钻。
  “堂堂天子,怎么做贼似的?”
  薛柔蓦然开口,起身看向面前僵住的漆黑人影。
  此刻,她才发觉谢凌钰其实站的颇远,不敢离太近。
  “绿云,进来把灯烛都点上。”薛柔气得想笑。
  待看清他的模样,她怔住一瞬。
  记忆中,她好似没见过皇帝病中模样,纵使遇刺,他也神色自若。
  或许是匆匆赶来,谢凌钰并未穿着繁复,只玉簪玄衣,衬得他脸色更为苍白。
  “阿音,我并无大碍。”他轻声道。
  薛柔刚要开口,却听宫人进来怯怯道:“陛下,一人在殿外求见,说有要事需禀。”
  这个时辰,能进宫的只有朱衣使,这是后宫,应当是顾又嵘。
  “可是一眉目英气的朱衣女子?”薛柔问道。
  “确是如此。”
  “让她进殿说。”薛柔毫不犹豫回道。
  现在放谢凌钰回式乾殿,他怕是明日要装作无事,一切照常。
  顾又嵘来时匆忙,甚至几缕凌乱碎发散落,可消息紧急,容不得她整理衣冠。
  她踏入殿内时,目光在薛柔耳垂停滞一瞬,微不可察。
  薛柔忽然想起什么,“这消息是否机密,我能听么?”
  “娘娘自然能听。”
  顾又嵘语气难得恭谨。
  “南楚皇帝驾崩了。”
  寥寥数字,便令谢凌钰神色微变,他们原先的消息中,南楚皇帝应该还能撑两个多月。
  “江夏王谋反,幽禁天子,把人活活饿死了,”顾又嵘顿了下,“小皇帝年纪轻轻没有子嗣,后妃都被杀了个干净,只有皇后出身陈氏,走的比较体面,自缢被潦草扔进皇陵合葬,建邺现在乱得很。”
  建邺宫中出事后,朱衣使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分做九路送消息,唯恐被截下,或太过迟滞错失良机。
  谢凌钰打开信,看见时间后算了算,颔首:“不算晚。”
  听顾又嵘说话时,皇后脸色便难看起来,默默攥紧衣袖。
  待她走后,薛柔忍不住问:“陛下准备何时南下?”
  “越快越好。”
  谢凌钰毫不犹豫,机会这种东西稍纵即逝。
  闻言,薛柔怔住,感受到皇帝面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信奉喜怒不形于色,也快压抑不住谢家人尚武的本性,开疆拓土的渴望刻在眼底。
  “陛下要亲自领兵么?”
  “自然。”谢凌钰温声回应,仍旧离她几步远。
  看着皇帝苍白唇色,薛柔脱口而出:“陛下仍在病中,岂可长途跋涉?”
  “不碍事的,”谢凌钰云淡风轻,却突然露出一丝笑,“阿音是担心我么?”
  薛柔不再说话。
  她不想让他去,但心知肚明不可能阻止。
  千秋功名在眼前,谁能忍得住不上前一步采撷。
  哪怕是她姑母,提出休养生息以和为贵,也不过是先帝朝穷兵黩武,以至无粮草可出战。
  薛柔明白只要坐在大昭至尊的位置上,征服南楚广袤的疆土便是其不可动摇的理想。
  她劝不得,哪怕此去山高水远,他带病出征极有可能出意外,她也劝不动的。
  都是白费力气。
  *
  初春的风仍旧寒凉,像化冻的水润进人骨头缝里。
  薛柔望着猎猎旗帜,忽然想起年幼时入宫,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先帝同她说话。
  说大昭的将士皆能以一敌十,比南楚那群软骨头的男人强过千百倍。
  说出征前激情澎湃,血液沸腾,每克一城,他会赏赐美酒,允许手下饮酒一回,老武安侯会端着酒坛劝酒,连皇帝都不放过。
  然后,姑母苍白着脸坐在一旁,半晌落下滴泪珠。
  “阿音,我不在京中,你……”
  谢凌钰看她这个时候愣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心里顿时发涩,把后面的话通通咽下。
  被皇帝的话唤回神,薛柔看向他身下那匹骏马,喉咙堵住似的。
  柔情蜜意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但总得说点什么。
  “陛下保重身体,”她垂下眼睫,想起顾又嵘前段时日送来的消息,嘴唇动了动,“我害怕。”
  谢凌钰活着,她才能舒舒服服活着。
  “怕什么?”皇帝俯身看着她,因旁边有人,按捺住抚摸她脸颊的想法。
  她声音微弱,“我怕和南楚的陈皇后那样。”
  谢凌钰怔愣一瞬,忽然大笑,他病尚未好,笑声后咳了几声。
  “阿音,你夫君岂是那等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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