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第119节
他的伤口需用上好的药材,还需静养,王怀玉便将他藏在阿育王寺,偶有朱衣使搜查,就将人藏进中空的巨大佛像内。
今日皇后驾临,满寺僧人皆知要谨言慎行,免得冲撞贵人,有人却破天荒走出禅房,在皇后那露脸。
王怀玉深吸口气,只觉脑袋摇摇欲坠,“娘娘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
薛柔语气笃定,径直走向禅房,推开门轻咳两声。
好浓重的草药味,呛得人鼻子发酸,几欲落泪。
一束日光顺着窗子木格照进,甚至看不见其间浮动灰尘,若金光粼粼的一把水波,洒在窗边那道瘦削身影上。
那人半张脸隐于阴影,半张脸却被水波温柔抚慰,那道光明澈到堪称无情,毫不遮掩地暴露丑陋扭曲的伤痕。
薛柔缓缓眨了下眼睛,确认眼前并非是梦,她喉咙仿佛不是自己的,半晌吐出两个字。
“表兄?”
一瞬间,她甚至希望眼前这人是魑魅魍魉,在佛祖眼皮底下化作人形恐吓她。
然而,那人站起身,背过脸应了一声。
薛柔一动不动,唯恐身体稍稍挪动就控制不住软下来,摔在地上。
流采脸色煞白,惊怒交加,从背后扶住薛柔,瞥见皇后唇上毫无血色,心里痛悔。
早知如此,拿什么耳朵,该废他两条腿。
薛柔紧攥住流采胳膊,好像抓住救命稻草,浮出水面喘气,她上前一步,指尖痉挛着让他转过身。
“表兄,你低下头。”
她静静看着那散落耳畔的青丝,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猛地伸手撩开一缕。
就像毫不犹豫扒开遮羞布一般,露出丑陋残酷的事实。
薛柔喉咙发紧,一阵阵想呕。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没见过这样的伤痕而怕得想吐,还是因远在千里外某人的说一套做一套恶心得想吐。
“怎么回事?”薛柔声音极轻。
他的嗓音倒是一如既往悦耳,温润如玉,不急不缓道:“说来话长。”
“能否请这位——”王玄逸看着流采,顿了顿,“出去。”
流采脸色冷得似铁,“在下保护皇后,恕不能从命。”
她说完闭了闭眼,片刻后,皇后什么都会知道了。
如一把刀悬在头顶,即将坠落刺穿肺腑,大难临头,流采却出乎意料冷静。
无论薛柔什么反应,她首要的任务是保护皇后,其余一概后退,王玄逸变成这样,谁也不能确认他是否由爱生恨,对昔日心上人不利。
王玄逸约摸猜出她想法,扯了下唇角,未再强求。
这两人方才暗流涌动,薛柔模糊意识到什么,“流采,你出去罢。”
她补道:“把守在门外,莫要让旁人进来。”
流采紧抿着唇退下后,王玄逸笑了一声:“她很听娘娘的话,怪不得当初饶我一命。”
薛柔脑袋嗡嗡作响,怒意来不及发泄就化作冰凉水雾,朦朦胧胧覆盖一切,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倾身道:“不要打哑谜,从头到尾,同我细说一遍。”
事情也不算复杂,如王玄逸这般才子,就连官场复杂勾连之事亦能三两句言明,可他却说了半个时辰。
薛柔与他相对而坐,静如一尊玉像,唯有胸前微微起伏,有点活人气。
半晌,她拿起盏茶,想喝口水润一下干涩喉咙,但茶水却止不住被抖出来,弄湿衣襟。
她终于放弃,垂眸沉默。
禅房内寂静无声,分明春日却如冰窖,王玄逸脸上若有若无的笑也凝固住。
“阿音恨我么?”他语气缥缈,“恨我同你说这些,拆穿陛下的谎言。”
想来是恨的,王玄逸甚至不敢去看眼前人茫然无措的神情,怕从她眼底察觉丝丝缕缕的恨意。
王玄逸垂下眼眸,继续一句一句问。
“你喜欢上陛下了?”
“没有。”薛柔终于出声。
“你为他打的剑穗,想来很漂亮,比在铺子里买的漂亮。”
薛柔脸色微变,声音干涩:“你疯了?”
在那个时间进京,窥视皇帝,当真不要命。
“我也想要。”
他语气平淡,没说剑穗,还是旁的。
“阿音知道么?我东躲西藏时,总忍不住想你为人妇时该是何等模样,是否同先前般恣意自在。”
“转念一想,陛下岂会舍得你受苦,或许天长日久,他做你夫君的时间超过你我两情相悦的时间,你会钟情于他。”
“可我没想过,竟这样快,”他语中已没有怨气,唯有执拗,“可否告诉我,他哪里好?”
“他待你好么?有我待你一半好么?”
“你的心是偏向他,还是尽皆属于他?”
“倘若完全属于他,我还有机会再分得一丝半缕惦念么?”
薛柔呼吸急促起来,仿佛这一声声追问是催命符。
“够了!”她紧抿着唇,眸中翻涌怒意,“我说了没有,表兄还需要我再说几遍?”
王玄逸面无表情,没有分毫被指责的不悦。
倘若是两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因薛柔而毁容弃官,于穷途末路做个乞丐都不如的影子,终日躲藏天子斧斤。
他会道:“勿令她见之,见则必伤其心。”
可此一时彼一时。
自那日于客栈木窗的缝隙,窥见郎情妾意的一幕,原本扎进指尖的刺仿佛顺着血液流进心口。
他放任心底的妒意化作蝮蛇盘桓,不分昼夜折磨他。
他忽然想起,恩师曾斥责他执迷薛二姑娘是“心疾难医,冥顽不灵”,或许真是如此。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的心疾因一人而起,自然得由她来医。
所以听闻皇后驾临,他几乎像渴水的鱼下意识挣扎着前往,等意识到做了什么,已然来不及。
王玄逸闭了闭眼,看着怒火中烧的表妹,心中矢口否认。
来得及的。
他可以躲起来,却偏偏叫她看见,露出伤痕,求她垂怜一二。
究竟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妄念?他难以启齿。
良久,原本端坐的身影折腰,眼眸盯着薛柔淡绯色指尖,薄唇轻启,吐出一句句大逆不道的妄言。
“既然阿音心中没有陛下,那等你寂寞时,能否让我……”他唇瓣颤抖,“多看你几眼。”
“陛下不在京中,他不会知道的。”
“无论是见不得人的情夫,还是消磨时间的玩伴,我都愿意去做。”
王玄逸垂下头颅,脖颈都泛红,仍旧一字一句将反复揣摩过的话说出口。
长夜漫漫,月华如练时,他不断将原本羞于启齿的话打磨,如打磨一块廉价的玉,奢望令见惯珍宝的她多看一眼。
“陛下贵为天子,岂会时刻予取予求,可我素来答允你一切要求。”
“他可以让你愉悦,我亦可以,甚至——”
薛柔终于无法忍受,站起身扶着墙,微微仰头,不愿去看昔日才高八斗,清高温雅的少年摇尾乞怜。
“不要再谈此事,”她喉咙阵阵发紧,又重复一遍,“我求你莫要再提。”
“是因为我容色不如往昔?”
王玄逸拿起面具,遮住一半的脸颊,垂眸道:“我可以永远戴着半张面具。”
他希望阿音是因为他容貌受损嫌弃他,觉得那道伤痕恶心,否则,内心那些阴冷炽盛的妒意会再次翻涌。
原本,眼前这个人就该是他的妻子,被皇帝横刀夺去。
如今就连做她情人也不成。
禅房内佛像垂目,万分慈悲地看向青年,垂下的乌发遮掩残缺,裸露的半张脸仍旧俊秀清雅,可窥当初引人掷花的风姿。
薛柔怔怔看向他,如同眼前朦胧轻纱骤然撕碎,被迫面对眼前一切。
方才刻意回避的诸多情绪翻涌袭来,她忽然觉得喘不上气,心口痛到撕扯肺腑。
她走到表兄身侧,让他抬起头,而后垂眸看着他,仿佛在思量什么,也仿佛已无力思量。
眼泪一滴滴划过脸颊,落在他面具上。
“与面具无关,与伤痕无关,与谢凌钰……更无关。”
薛柔顿住良久,眼底苦涩。
倘若旁人在侧,恐怕要说她无情,面对昔日心上人卑微祈求,连一点希望都不愿给。
她凝视着那双与自己肖似的杏眼,心想王家人的眼睛当真一模一样,大舅父也是杏眼。
薛柔摸了下自己眼尾,指尖顿时湿漉漉。
年幼时,她发热许久不退,什么都吃不下,听闻京中有人因高热而盲,心里着急更吃不下。
大舅母牵着表兄看望她,问:“阿音想吃什么?”
薛柔忽然想吃蟹,那个时节没有蟹,大舅母听闻娘家渤海郡公府有,厚着脸皮讨来给她。
整整三箱蟹,从渤海郡送到洛阳,活下来九只,都送去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