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第125节
陛下不喜旁人离得太近,然而今日毫无反应。
顾灵清喉咙发紧,盯着一根隐约显现的白发,被刺痛似的眼眶泛红。
“陛下,何至于此。”
依顾灵清的想法,陛下根本就是强求,好比手握锋刃,攥得愈紧愈伤人。
他明知皇帝不会听,却仍控制不住去劝:“不若放皇后离去,各自欢喜,臣自会捏假身份给她,不伤天家体面。”
闻言,枯坐一夜恍若石像般的人终于眼睫微动。
“皇后说过,要与朕同入皇陵。”
谁要同她各自欢喜,答允过的事想反悔哪有这么容易?
想撇开他,简直痴心妄想。
顾灵清不想再问,皇后什么境况下说了这话,只道:“事已至此,彭城王恐怕想劝陛下废后。”
“那岂不是遂她的意,”谢凌钰语气幽幽,“朕偏要让她坐在后位上。”
顾灵清长叹口气。
“……”
谢凌钰仿佛想通了什么,面上逐渐恢复血色。
“朕要回洛阳,亲自处置她。”
第97章 眼前这个人竟恨他恨到如……
天边一抹淡白, 铜镜前宫人正将支凤钗插上皇后发髻。
晨光熹微,透过窗进殿后已所剩无几,故而银烛高照。
白日里点灯, 赵旻看见后退至殿外,询问流采:“娘娘昨夜睡了几个时辰?”
“两个时辰。”流采眼底闪过一丝忧虑,“太医说气机上逆,肝失疏泄。”
流采紧抿着唇,想起一个月前,她陪薛柔去朱衣台。
十年前的卷宗藏于高阁,那群人废了些时间才整理出来, 双手举过头顶,呈给皇后查阅。
薛柔垂眼看了许久, 看似平静,实则胸腔剧烈起伏,陡然将卷宗摔回去。
冷静片刻, 皇后俯身捡起卷宗, 无视战战兢兢一众人等, 将其置于流采眼下。
“你看,这是否与十年前陛下的命令一模一样?”
流采呼吸凝滞,“是。”
得到肯定答复,薛柔忽然冷笑,扫视一眼堆作山的卷宗, 慨叹:“原来如此。”
“选定皇后是为方便废黜,世上竟有这等天子。”
周遭人皆面色骤变, 就连流采也追上径直离去的皇后,颇为紧张地提醒:“娘娘还是命他们闭口不言,莫要告诉陛下。”
“不必。”
皇后声音饱含怒意, 步摇晃得厉害,“我在显阳殿说的话,已够我死一百回,还怕这一句不成。”
迎面撞见一群朱衣使,年纪从七八岁至十六七岁不等,顿住脚步行礼。
薛柔瞥了一眼便径直往前,倏地发现什么,猛然转过头,怔怔望着其中颇似男孩的稚□□童。
霎那,流采从皇后脸上看出惊愕恍然恼怒,最后则是怒极后颇为自嘲的笑。
自那日起,薛柔便时常去朱衣台,翻阅曾经的卷宗,或看一眼朱衣使们截下的信件。
回来后同赵旻说笑话似的,说诸王私下如何辱骂她,甚至会带上皇帝。
总之皇后瞧着并无郁结之态,除了睡得越来越少。
赵旻觉得不对劲,她紧抿着唇,心知肚明陛下回京后必然大发雷霆,处置显阳殿所有人。
她死倒是无所谓,只怕皇后脾性上来,半点不肯服软,那才是自寻死路。
想着,赵旻抬脚进内殿,看着已梳妆好的皇后,上前道:“陛下明日便回,娘娘不若先哭上一回,他心软些自然好说话。”
薛柔今日有雅兴,命人将琴摆上,闻言指尖勾紧琴弦,勒出白印。
“明日啊,我都忘了。”
她轻描淡写,“这么久才回洛阳,我以为他回不来了。”
赵旻一阵头痛,深觉皇后听不进自己的话。
“娘娘,明日彭城王与顾鸿至京郊迎圣驾,路上不知进多少谗言。”
赵旻头皮发麻,想象被挑拨到处于盛怒中的皇帝,甫一回宫便见着薛柔的冷脸。
简直火上浇油。
薛柔瞥了眼赵旻,“放心,我自有分寸。”
她仿佛当真平心静气,“我又不是那等疯妇,当着陛下的面口吐狂言,只是私下说一说罢了。”
*
静候帝王仪仗时,彭城王憋了满腹的火。
他被薛家耍了一遭,甚至想让儿媳回母家,谁知谢寒来信,语间近乎声泪俱下求他莫要迁怒夫人。
整整一个月,彭城王一边顶着宗室怨言,一边忍耐皇后频频挑衅。
他沉冷着脸,在望见帝王车驾后,上前相迎。
谢凌钰的声音隔帘传来,颇为沉静。
“有何事待回宫再说。”
彭城王心里稍稍放宽,陛下回来太迟,路上耽搁太久,他不知缘由,只怕皇帝是痛心之下病倒,如太宗当年般恍惚不能言语。
如今听着,无甚病弱之态。
甚至颇为镇静,想必不会再为美色迷惑,当秉公处置皇后。
反倒是顾鸿眉头紧拧,做过暗探的心思皆细腻,总觉皇帝哪里不对。
过于冷静地处理难题乃好事,只怕难题未必是皇后。
谢凌钰回到式乾殿,坐在御案后,竟露出浅淡笑意,只是瞧着分外疲倦勉强。
皇帝为二人赐座,沉默一瞬后,轻声道:“朕知道你们想谈论何事。”
彭城王已隐隐觉得不对,连忙道:“皇后失德,岂能母仪天下,为妇人表率?”
长久的缄默后,皇帝望向顾鸿:“顾卿也这般认为?”
皇后身上有天子信物,算顾家的主人,顾鸿不能开口羞辱,也不愿违心夸赞,唯有默认。
谢凌钰垂下眼睫,微微倾身望向两人,语气萧索。
“朕这段时日,一直在想,先帝是否错将江山托付给朕。”
“朕先前一再宽宥皇后,以至于她出阁前便娇纵不堪,不曾规行矩步,酿下大错,以至天家颜面受辱。”
“如朕这般感情用事,许是不堪为一国之君。”
彭城王猛地抬头望向御座,这才发觉皇帝瘦了些。
因清减许多,眉眼愈发深邃,眉骨投下一片青影,显得格外阴郁寂寥。
彭城王痛心不已。
那是自己的学生,也是发誓效忠的君王,还是皇兄唯一的血脉。
在谢凌钰身上,他投注一生心血,以至于金戈铁马半生,却失声泣涕:“陛下莫要再出此言。”
皇帝却抬起手,止住彭城王的话,平静道:“往后,若她所为祸乱朝政,便说明朕昏聩不堪,自当下罪己诏悔过,届时还需叔父做忠臣,提醒朕一二。”
彭城王僵住,瞬息之间,眼神从痛心到惊愕惶恐。
陛下没有太子,又说自己昏聩,那谁能做这个明君?
彭城王面色惨白,起身道:“陛下此言欲将臣置于烈火炙烤,君君臣臣,岂有为人臣令天子下罪己诏的道理?臣惶恐,恳求陛下勿复此言。”
他咽下不甘,“归根结底乃陛下家事,臣谨听陛下旨意。”
顾鸿一脸麻木,老友是谢家人都只能这样说,他还能说什么?
待李顺将二人送走,谢凌钰收敛神色,眼珠一转不转盯着案上已枯朽的柰花。
她不会种柰花,偏要亲自种,说是诚意。
在他这里,薛梵音的诚意和她貌似乖巧的言语一样,通通是假的。
他竟照单全收,由着枯萎不堪的柰花放在眼前,当作稀世珍宝。
谢凌钰闭上眼,呼吸逐渐急促。
“李顺,去,带着人去显阳殿把那匕首搜出来。”
“让皇后来见朕。”
李顺至皇后面前时,含笑道:“娘娘,敢问那匕首在何处?”
薛柔看着他身后内侍,给了他金瓜子做赏赐,面上全无惶恐之意。
“陛下是让李中尹搜宫罢,难得你还如此恭谨。”
薛柔从妆奁拿出一柄匕首,让流采递过去,“拿回去复命,待我整理衣冠,自会去式乾殿面圣。”
眼见那群人不曾动弹,薛柔轻嗤:“这是把我当重犯押解啊。”
她面上无甚波动,却握紧了流采的手,大热天纵使有冰鉴,掌心却隐隐冒汗。
“我随你们去就是。”
赵旻一直在殿外听着里面动静,垂眸看见一双锦鞋自眼前掠过,飞快抓住皇后,被挑过筋的手腕生疼。
“皇后,若陛下震怒,只管把臣等推出来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