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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春柔 第126节

  弃卒保帅是上策,赵旻说的坦然。
  然而,皇后却盯着她,学她以往语气,亦坦然道:“孝贞太后难道没有教过你,莫要效忠于寡恩无情之人么?赵侍中竟让我做此卑鄙小人?”
  赵旻怔住,眼睁睁看着皇后语罢离去。
  *
  薛柔原本心里发虚,但一切恐慌在看见李顺要过来搜宫后烟消云散。
  待踏入式乾殿后,遥遥望见他居高临下垂眸看着自己,酝酿许久的恼怒在喉咙翻滚。
  因皇帝沉默不语,她忽然摸不透他心思,一旁的宦官们亦如木头般立着,不敢有分毫表情。
  “陛下,我犯下大错,能否……让他们出去。”
  薛柔甫一张口,便觉屈辱。
  她是犯错,但眼前这个人难道就无任何错处?
  桩桩件件,单论时间,便是谢凌钰先理屈,凭什么叫她先认错,揣摩他的心思。
  谢凌钰瞥了眼其余人,李顺会意,连忙带着内侍们退下。
  空荡荡大殿内,仿佛每句话都有余音回荡。
  看见那道身影时,皇帝便想让她过来,但嘴唇微动,半晌出不了声。
  过去越久,薛柔越深觉受辱,沉默如一只手,压迫十足地把她往下摁。
  还要她曲意讨好,才能换来片刻喘息。
  赵旻的叮嘱如在耳畔。
  “记得同天子服软,想想帮你的薛珩薛仪,同夫君怄气就罢了,你同皇帝犟什么?”
  薛柔盯着式乾殿的砖石,眼前模糊,低头屈膝。
  眼见她要跪下,皇帝猛地起身,觉得头晕目眩。
  不知为何,看见她屈膝的一瞬,谢凌钰心头竟浮现一个念头。
  倘若今日阿音当真下跪祈求,她必从此深恨他。
  “谁允许你跪下?”
  他声音急迫,转瞬想起今日是处置皇后,脸色平静些后,嗓子喑哑:“你近前来,同我说话。”
  那道身影是殿内唯一抹艳色,绯色长裙曳地,若幽魂般飘到他眼前,迟迟不肯坐下。
  皇帝的反应太出乎意料,薛柔刹那间怒火凝结,眼底浮现迷惘之色。
  唯有离近,谢凌钰方才瞧见她眼中泪水,心里忽然软一些。
  阿音知道错了,他未尝不能宽宥她。
  只要她开口认错,保证往后不再犯,他自可以将此事掩盖过去,处理干净,绝不会在史书中留下半分污点。
  谢凌钰让她坐进怀里,温香软玉在怀,却想起信中提及的王玄逸,面上刚松动的神色重又凝固。
  他克制不住攥紧她手腕,全然没意识到纤白手腕被勒出痕迹。
  皇帝手重,每次被他弄疼,薛柔都会出声,但她现下头回沉默。
  痛一点也好,让她骤然清醒,意识到谢凌钰根本没那么平静,他现下满腔怒意,如已搭上利箭的弓,随时可能伤到她。
  他捺着性子低声问:“你告诉我,那个人……”
  急促沉重的呼吸在薛柔耳畔响起。
  “你们有没有……”
  因这艰涩的语气,她反应过来,皇帝在问什么。
  “没有。”
  良久,薛柔不知他有没有相信,却感觉他身子放松些许。
  “好,”谢凌钰实在不想再提,“我信你。”
  若非离得太近,又不想激怒他,薛柔真想嗤笑一声。
  “你身边那些人未曾起劝谏之责,我自会处理他们。”
  皇帝缓声道:“是他们蛊惑你,逼着你应允谋逆——”
  话音未落,薛柔便猛地推开他怀抱,顺势跪在御座前,拔下发钗。
  她动作快到皇帝根本来不及阻拦。
  “你起来。”
  “与旁人无关,是我一人的主意!”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谢凌钰面上柔软之色褪尽,眼皮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眼前人仍在说,字字剜心。
  “是我执意带表兄进宫,让他住进显阳殿,身边所有女官宫人皆劝阻过,是我……”薛柔顿了下,任由一滴泪落在地上,“是我以皇后的身份,命他们包庇我罪行。”
  “是我恐吓威逼他们莫要泄露只言片语,陛下若欲降罪,我皆无怨言。”
  皇帝脸色逐渐骇人,阴沉可怖。
  他终于意识到,为何皇后方才将脸埋进他怀中,不是什么乖巧羞愧,分明是伪装她满腔怨言。
  此刻,眼前人仍然低着头。
  谢凌钰要扶她起来,却察觉她不肯动,竟是下定决心跪着。
  他捏着薛柔下颌,迫她看向自己,却被那浓重怨怒惊住。
  “我若不信你,你便不肯起,”他声音发颤,“是这样么?”
  薛柔脸颊动弹不得,垂下眼睫默不作声,如同无声挑衅。
  见她默认,谢凌钰盯着她紧抿唇瓣,喉咙一阵阵发紧。
  “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她发丝垂落在他手背,软如绸缎,一如她强行压抑下轻柔的声音。
  “我知道,秽乱宫闱,欺君,密谋弑君,利用朱衣台插手刺史与诸王之争,都是死罪。”
  薛柔咽下“威胁天子”四个字,她知道自己在用性命威胁谢凌钰。
  她却拿不准,他是否还愿意妥协。
  然而望着他勉强平静的神色逐渐崩裂,薛柔心底总算升腾起一点快意。
  “这么多死罪,谁还能让我死许多回,陛下倘若不解气,杀我一次不够,不若曝尸荒野——”
  皇帝终于暴怒,绷不住表面平静,紧捂住她的嘴。
  他呼吸急促,浑身发颤,从御座起身,半跪在她面前。
  却在抵近那张脸后,捕捉到杏眼中划过的微妙快意。
  谢凌钰顿时僵住,怒极反笑,眼前这个人竟恨他恨到如斯地步。
  明知他舍不得动她,于是揽下罪过不说,故意口吐诛心之语刺激他。
  他只觉肺腑骤痛,咽下喉口翻涌血气后,放开掩住她双唇的手,仰头闭上眼,一字一顿道:“你这样的人,我竟也视若珍宝,容你于宫中放肆。”
  薛柔忍耐良久,终于抬眸看向他。
  她今日来式乾殿,只想保下身边人,本不欲牵扯往事。
  毕竟她与谢凌钰之间的往事,从幼时算起,到现在只有一团团烂账,泡进水里埋进土里,早就数不明白。
  徒添烦忧。
  可偏偏谢凌钰主动提及。
  “我在宫中放肆?不是正合陛下的意,”她出离冷静地复述卷宗中所言,“待我入宫后酿下大错,就废后并牵连薛氏,现在我已遂陛下的意,陛下难道不该快活?”
  皇帝僵住许久,“那是十年前的事,我早已心悦于你,岂会再利用你。”
  “十年前的事……”薛柔深吸口气,“那之后的事呢?”
  她忽然想起表兄的伤痕,原本泪痕未干,却又新添滚滚泪珠。
  “你答允过我,放我表兄一条命,你为何穷追不舍,步步紧逼,做皇帝真好,能连下九道天子令,就为了诛杀你口中所谓的匹夫。”
  “你不是说,天子有容人之量,你为何就容不下他?”
  谢凌钰看着她脸颊泪水,伸手拂拭,还未碰到就被躲开。
  他面无表情,看似坦然受骂,实则听见王玄逸后便理智全无。
  若魂飞九霄,只余躯壳,所有真心话尽皆袒露。
  “我就是要杀他,哪怕再来千次万次,也是如此。”
  “他想把你带走,抢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步步紧逼又如何?赶尽杀绝又如何?”
  “他又是什么君子?乘人之危,蛊惑你杀夫弑君,只为做你的情夫。”谢凌钰顿了顿,语气阴冷,“我不但要杀他,还要将其千刀万剐。”
  薛柔怔怔看着他,发觉他眉眼无半分恐吓之意,尽是真心。
  “千刀万剐?”
  她最后一点理智也尽数碎作齑粉。
  “陛下把真心话说了出口,为何不早些说?”她喃喃,“你若早说,我根本不会同你回宫,不会同你成亲,不会答应你近身,更不会同你……”
  她沉默一瞬,平复心绪,才对眼前玉雕似的人道:“我若早知这些,不如跳进太液池。”
  世上最愧疚之事,莫过于同旁人约定同生共死,到头来,她好好活着,另一人活得如孤魂野鬼。
  她欠了表兄一遭,如今又没法重爱上他,于是欠他第二回 。
  谢凌钰额头青筋可见,“真是情深义重。”
  他棒打鸳鸯散,耽搁他们生死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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