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仅此而已,也只是如此。
  陈麦穗不明白,她拎着沉重的食盒爬下木梯,在昏暗中纳闷,父亲关着这些人做什么?
  笼子都用精铁打造,坚固无比。
  每个笼子里,都关着蔫巴巴的“人”,至少最开始,她认为他们都是人,只是略有些不正常罢了。
  他们瞧见她,或是跪地求饶,或是痛哭流涕,或是龇牙咧嘴。
  陈麦穗根本不害怕,遇见凶的,她就拿铁钳去敲笼子。父亲叮嘱过,这些人需要吃的食物都不同,不能喂错,他们需要好好活着。
  另外,要看好他们脖子箍着的铁链。
  如果那块灰扑扑且刻满凿痕的石头掉落或消失,她就得立刻去报。
  陈麦穗印象最深的,是总喜欢靠着铁笼边缘发呆的女孩,她的眼睛很亮,灰绿色的眼眸像宁静的树海。
  陈麦穗用铁钳夹出笼中的碗,将烤好的鸡腿放进去,不由自主被油汪汪的鸡腿吸引视线。
  铁链随着那女孩的动作轻响,陈麦穗下意识后退,又紧盯着鸡腿瞧,灰绿与棕色交织,她们的视线相撞。
  女孩疑惑,瞧瞧鸡腿又看向她吞咽唾沫的喉咙。
  随后,她将碗举起,将那没碰的鸡腿递过来,用清脆的声音说道:“给你。”
  陈麦穗瞧瞧四周,充斥死寂的环境压根无人在意她们的互动。
  她箭步冲上去,将鸡腿抢过来,外表变得再干净,刻进骨髓里的“食物进到自己肚子才安全”的感受从未变过。
  大约是没见过这般凶残的吃相,女孩隔着栏杆惊呆了,张嘴后久久没有咬下去,小心翼翼询问:“你是不是饿了很久?”
  陈麦穗不讲话,只是狠狠撕扯鸡肉,肉嚼光就用舌头去嗦骨头上的油汁。
  “你…你慢点吃,容易噎到的。”
  陈麦穗不理,将嗦干净的骨头扔进拾掇垃圾的木桶里,开始嗦手指。瞧见这场面,那女孩将没动的鸡腿也递过来。
  “你吃吧。”
  真蠢啊,送到嘴边的食物都不吃,陈麦穗纳闷且罕见,毫不犹豫拿过来。
  “你也是被抓来的吗?”
  陈麦穗根本无心回答问题,只顾着嚼鸡腿,胡乱点头。
  “你也是。”女孩的背佝偻着,灰心丧气。
  耐心等到陈麦穗吃完,女孩又问:“你知道妖管局吗?”
  陈麦穗才不管呢,提起收好的垃圾就要走。
  “放心,只要你能帮忙,以后我都分给你食物。”
  闻言,她爬木梯的脚步犹豫:“幺什么?”
  “妖管局。”
  女孩解释,是管理妖怪的组织,听说妖怪遇到事情可以去妖管局求助。
  “妖怪?”
  陈麦穗捏紧手中的木把,环视四周,那总朝她呲牙的人犬齿锋利,神情癫狂地撞铁笼,看来女孩的精神也不正常。
  “别走。”女孩哀求,“你帮我去妖管局带话好不好?求求你,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代替回答的,是地窖重新锁上的镂空铁门。
  陈麦穗将钥匙收好,咚咚乱跳的心脏逐渐平复,忍不住嗤笑。
  小时候,她听娘讲故事,说妖怪会挖出人的心肝来吃,吃过的妖怪便功力大增,修炼百年便可升仙,怎么会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凄惨模样?
  后来的时间里,名叫铃铛的女孩总是与她搭话。
  祈求她能去通风报信,说自己被伪装成妖管局职员的妖怪骗到家中囚禁,也许很快就会死掉。
  “可抓你们干嘛呢?”陈麦穗边扫地边问。
  “当然是挖我们的妖芯!”疯癫的妖怪回答。
  这样说她更加好奇:“妖芯是什么,能做什么?”
  铃铛蜷成团,抱紧自己的膝盖,喃喃说:“我真的不想死,你帮帮我。”
  “可…可我也出不去啊。”
  这话纯属撒谎,实际上,她不但能自由出入,每天走街串巷买菜,还能从买菜钱中捞回扣,偷吃菜,把自己养得气色极好。
  很容易就能被戳穿的谎话,铃铛却丝毫没有质疑,只得失望地将额头磕在膝盖上,绝望导致她说话有气无力。
  “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他要我的妖芯做什么。但如果,他拿去做坏事,那我宁可将妖芯送给你。”
  *
  陈麦穗记得很清楚,白雪皑皑的冬季到来时,她的世界被彻底颠覆——真的有妖怪。
  父亲的朋友,被他称为医生。
  医生来访,在院门口从毛茸茸的动物化为身穿长衫的男人,正蹲在院中削土豆皮的陈麦穗吸吸冻红的鼻尖,将土豆捏出泥手指印。
  他们在二楼敞开窗交谈,丝毫不惧针刺般的寒风。
  医生说,想要研究出成果,仅有个例不行,需要大量的素材堆积。
  不管是人类重伤的程度,还是更换妖芯的时机,都要潜心记录研究,收集数据。
  可妖芯太珍贵,如此实验,未免浪费。再说,光是研究案例,观察案例,也许就要耗费百年,为此付出的精力与得到的结果真的能成正比吗?
  父亲舒气:“遇见你之前,我就开始研究了,但没得到成果…即使换完芯,人类还是撑不住,最多三四年,实在想不通。”
  “您做这样的事,到底为什么?”
  “实不相瞒,我只是愤懑不平。凭什么神仙妖怪寿命漫长,人类却犹如蜉蝣,病痛缠身,最终含泪与爱人分离呢!天道不公!我的愿望很简单,让人类也能长生不老,常伴身侧。”
  “只要你点头,医生,从今天起,这就是我们共同的目标。我愿奉您为上宾,从此,你我要谁生,谁就不准死,成为这天地的主宰。”
  陈麦穗觉得那瞬间的父亲很古怪。
  说话的腔调很怪异,明明他仍站在那里,语气却仿佛是另外
  一个人,野心勃勃,狼贪虎视。虽吓人,却并不影响她听懂他们说话的意思。
  长生之法。
  这导致陈麦穗做整宿的噩梦,第二天心不在焉。
  夜晚,她抻抻衣服,缩头靠近父亲。
  那时他正在炉边烤火,凑近才能瞧见,靠近火源的脸颊皮肤已经寸寸开裂,暗红的痕迹像是熔岩流淌。
  看着就疼,他的神情却享受得很。
  “…父亲,我有件事,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火苗跳动,映出父亲的脸,他幽幽望着她,没开口,却似乎洞穿她的秘密。
  陈麦穗忍住颤抖的腿肚子,牙齿发颤:“地窖里,总有人让我去妖…妖管局求救。”
  父亲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哪个妖怪?”
  “铃铛。”
  第二天,父亲便与已经常住在家里的医生说,他的身体出问题需要回家乡修养,而铃铛太不消停,留不得。
  “可咱们现在去哪儿找需要换芯的人呢?”
  陈麦穗呼吸发紧,扔掉锅铲,朝他们跑。她想得很清楚,地窖关着的妖怪们就是“长生仙药”,成功换芯的话,她不止会长命百岁,说不定还能施仙法。
  必须抓住机会。
  她气息不匀地出现在父亲眼前,迎着拄拐的父亲,扬声喊道:“我愿意!”
  父亲纳闷:“愿意什么?”
  “我愿意为你们做试验。”
  “可她是健康人类,想要换芯的话,必须濒死。”医生转向陈麦穗,“你懂什么叫濒死吗?就是只剩一口气。”
  陈麦穗蜷缩手指,产生退却的想法。
  父亲温和劝慰:“先下去做饭吧,把今天的晚饭做完。”
  即使走远,她也隐约听到寒风送来的父亲和医生对她的评价——“很聪明的人类小姑娘。”
  晚饭时的铃铛还不知道,死亡的阴影已经将她笼罩。
  她拜托陈麦穗:“如果有一天你自由,帮我去城隍庙后面的小山坳,放两张酥油饼,好吗?”
  “为什么?”
  “曾经答应朋友的,我说酥油饼特别好吃,要给他带…”说着,铃铛的眼里蓄满泪水,不断念叨,她无法守约。
  “我会的。”陈麦穗声音轻轻。
  准确来说,陈麦穗和铃铛死在同一天。
  临睡前,她被父亲呼唤过去,灌一碗瞧起来翠绿的苦涩汤汁。还没来得及扬起讨好的笑容,她就被匕首捅进腹部,那利刃兴许是嫌伤口太狭窄,还搅动半圈。
  血溅湿她每天打扫的地毯。
  陈麦穗跪倒在地,难以相信地瞪视父亲癫狂的神情,额头青筋暴起。
  “这程度行吗?”
  倚着墙看热闹的医生皱起半边脸,啧舌,制止还想再捅一刀的父亲:“别,再来一刀她挺不住的。”
  生命流逝,视线模糊。
  有人夹着浅灰色的球到她嘴边,轻轻碰她紧绷的嘴唇,示意她往下吞:“快吃,不然你白死了。”
  陈麦穗用染血的手指抓挠地毯。
  不可以死,她要活着。窒息中,陈麦穗张开嘴唇,接触那冰冷的球,瞬间被腥气冲击,张嘴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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