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无奈,她只能在黑暗中背着师泠向前,继续寻找出口。
“那时候生气,是因为我的朋友也是同样的死法,现在我也会生气,因为那样死掉对于妖怪来说,太残忍。”
“哼哼,没用的仁慈。”
符叶将滑落的师泠颠颠,反击说道:“反倒是你,那时候你愣住,手放松我才能将你反摔在地,我还以为你是被我打动呢,原来你是始作俑者,你心虚。”
“也许吧。”
“甚至到现在,你都不记得赵子涵的全名。”
“杀过那么多妖怪,我怎么可能都记得呢?”
“所以,我也永远没办法理解你。”
“不,不是的,我没做错,我只是想活着而已。”师泠顿住,“你没体验过心脏停跳的感觉,那种痛苦会缠绕着你……”
“心脏?”符叶脚步停住。
随着她的手抖,铃铛清脆的响声也回荡在这幽黑的地底,符叶久久没有眨眼,恍如呢喃。
“你认识铃铛吗?”
师泠沉默,此刻的沉默恰好形成她肯定的回答。
“你认识铃铛。”符叶的语气笃定。
令她毛骨悚然的是,她突然意识到,事故处理科的人员中,唯独师泠,从没露过原形。
“铃铛是一条灰绿色的小蛇。”她怔愣的语气与记忆中毛斯的复述重合,符叶忍不住打哆嗦。
师泠灰绿色的眼眸染上笑意,语气如同鬼魅:“还是被你发现啦,铃铛消失这么久,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是妖怪。”
师泠根本不是妖怪,师泠是换掉妖芯后,成功存活多年的——人类。
“你是怪物。”
“我只是想活着而已,我没有错,是这世界对不起我。”
符叶语气冷硬:“你走到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还不明白吗?”师泠闷闷咳嗽,“我根本不会后悔的,我在说我的遗言。”
一个死不悔改的、蛇蝎心肠的、坏女人的遗言。
第71章 071寡情薄幸
师泠并不是她最开始的名字。
最初,她叫麦穗,陈麦穗。
陈麦穗自出生起便能见识到家中的贫苦,对于依赖田地为生的人家来说,春种秋收,饱食麦穗,芳年至暮岁,年年能得如此,天从人愿矣。
可惜,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苦难。
仿佛不经历莫大的苦痛,就白来人间一遭。
陈麦穗家附近的河流决堤,庄稼被淹,房屋被毁。流离失所的人们将全部家当堆在破烂的独轮车里,跟乡亲们结伴逃难。
弟弟的年纪小,受不住长时间走路,所以总是坐在独轮车里啃手指。
那运转起来会发出吱吱呀呀尖锐声的车轮,反复又反复不知去向何方的车轮,成为陈麦穗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寒冷与饥饿冲淡她无家可归的浅浅恐惧。
家不再是遮风挡雨的屋檐,而是不断燃起又熄灭的火堆,真是呛人。
陈麦穗依偎在母亲身边,感受着母亲温热的体温。
在潮湿树枝勉强燃起的噼啪声中,母亲掏出一捧黄豆——是陈麦穗白天讨来的。她的眼睛不由自主追随着黄豆,边吞口水边蹭蹭满是黑灰的脸颊。
严重的营养不良使她瞧起来的年纪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时年十一岁的陈麦穗头大,身体纤细,从皮包骨的手腕就能瞧得出全身并没富余的肉。
谷物被火苗炙烤出隐约的香味,母亲扒拉出破碗,攥满掌的黄豆,塞给迫不及待的弟弟,而弟弟立即埋头大嚼。
随后,抹抹手心灰尘的母亲才小心翼翼将剩余的黄豆分成三份。
说实在的,那浅浅的份量甚至铺不平碗底。陈麦穗勉力嚼着那口感并不好、甚至嚼得她腮帮痛的黄豆,瞧见弟弟舔干净手心还要去扒拉碗的模样,心底滋生不满。
明明是她讨来的,她却吃不饱。
夜里,陈麦穗被灼烧的胃扰得睡不好。
她拥着层层破布翻身,火堆熄灭,只剩朦胧的火星,她定定注视几秒,才勉强适应黑暗,瞧出弟弟缩在母亲身边,声音细细弱弱。
“娘,我还是好饿。”
“唉……”
长叹后,母亲的胳膊摸向心口的口袋,掏出一块不知存多久,隐隐已经风干的馍。
弟弟啃的时候,那馍还在簌簌掉渣,母亲用手接着,将碎渣小心倒进自己的嘴里,随后心虚瞧瞧陈麦穗。
营养不良影响夜视能力。
所以母亲没能看到,表面没有动作的陈麦穗眼皮在乱动,愤怒就像心底被点燃煮开的水,溅得她无法合眼。
从此以后,陈麦穗“讨不来吃食”了。
她会机警观望四周后,缩在土堆边,期望那浅浅的山坳能挡挡寒风。随后,珍惜地拿出靠着哭泣乞讨来的杂粮饼或烤红薯烤土豆,囫囵往嘴里塞。
那时候她不懂什么蔗糖和淀粉糖,只觉得那是全世界最甜的食物,饱食带来的幸福无可比拟。
回到父母身边,面对眼含期待的父母,陈麦穗苦着脸摇头。
“唉……”母亲又是那样的叹息。
仅剩的粮食也见底,却讨不来续命的粮。看着陈麦穗狼吞虎咽的模样,母亲不由得念叨:“麦穗,少吃一口…少吃点……”
陈麦穗背过身去,直翻白眼。
吃饱才有力气乞讨呢,难不成像父母似的,饿得躺在破庙里没力气起身?
直到饿死前,母亲意识弥留之际,还在念叨那句:“麦穗,少吃点…少吃点…”
陈麦穗不屑,少吃,省下来的口粮要省给谁?
母亲的坟只是土包,连木碑都没有。
因为他们家人都不识字,这年头吃饱都是奢望,识字无用。后来的师泠在自家装潢豪华的客厅看古装电视剧,里面说,最惨的死法莫过于草席裹尸,匆匆下葬,涂着红唇的嘴角只有冷笑。
真正的穷人,没有曝尸荒野已算是家人有良心。
尸体被收敛即是有归宿,她偶尔会忘记,那为家人操劳整个人生,最终活活饿死的母亲到底叫什么名字,她甚至没在这世上留有痕迹。
陈麦穗收回注视坟包的视线,快速眨眼。
流泪只会让她好不容易七分饱的肚子再次咕咕叫,这可不值得。她低头,看向懵懂贴着她腿的弟弟,缓缓扯起嘴角。
“爹,以后我来做吃食。”
后来他们迷失在荒野里,久久未能见到村镇。
别说野菜,连树皮都被扒干净,偶尔还能在被剥开的树干瞧见牙印,渗人得紧。隔壁婶子饿得受不住,将土细细用手筛,掺在仅剩的食物里。
“观音土是能吃的嘞。”沙沙声中,她笑着念叨。
然而谁都知道,这只是心理安慰,随随便便挖的土,怎么可能会是观音土?有些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真正的观音土。
冷眼旁观的陈麦穗放下胳膊,生出灵感。
她将爹捉来的小泥鳅细细砸碎,精心挑出刺后,也学着隔壁婶子的模样,往里掺土。
常年不见荤腥和咸淡的弟弟早就对腥气无所谓,捧着蒸熟的鱼肉团子,只顾着埋头吃。
陈麦穗穿着母亲遗留的外
套,抚摸弟弟的额头,柔声说:“别细嚼,更吃不饱,大口大口咽。”
“姐姐,我还能再吃一个吗?”
“当然,”陈麦穗枯瘦的脸颊漾起笑意,用干哑的嗓音劝,“多吃点。”
弟弟的坟比母亲的还要小,因为她和爹都没力气挖坑,瞧着弟弟勉强能躺在坑中,他们就迫不及待开始填土。
他死时,四肢瘦得像是搓出来的麻绳,肚子却高高耸起,浑圆鼓胀,可怖至极。
陈麦穗捂住灼烧的胃,瞧爹跪倒在那坟边,毫无斗志的窝囊模样,她转身就走。
家人只是拖累,她不敢想,如果她爱他们,这份脆弱又不值一提的爱会给她带来多少累赘。也许她根本就撑不到此刻,会早早用自己的命去填补家里人往前走的路,成为踏脚石。
可凭什么?
陈麦穗在摇晃的视线中,躺倒在松溪镇的石子路上,被路过的好心人灌一口热粥。
天边积雨,到处都是阴沉沉的。
在呼吸都潮湿的风中,有双脚停留在她眼前,陈麦穗棕色的眼眸闪起光亮。
“孩子,你今年多大,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已有十三岁,逃难多年冷眼见过世间百态,跟别人回家面临的危险,她心里都清楚。秉着处境艰难就杀掉人卷钱逃跑的想法,她将脏兮兮的手掌放进那人宽厚的掌心。
“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父亲。”
*
出乎陈麦穗的意料,她在父亲家过得很好。
父亲家的院落僻静,正中是座三层楼的建筑,还有层地窖。她能随时梳洗干净,吃得饱饭,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每天只做两件事:带着父亲给的钱袋去商铺买食物、给地窖笼子关押的人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