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陆云铮若是过不去这关,怕是在仕途上走不长远。为官首要便是放下身段,尤其是侍奉那位本朝第一阴晴莫测、挑剔的帝王。
第35章
陆府。
庭中树木凋落了,稀稀落落又细又长的黄草在风中飘摇着,寂静萧索。
卧房内,陆云铮趴在被褥上,腰臀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将脑袋蒙在枕头下,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浓重药味和血腥的铁锈味,死气沉沉。
江杳梳着妇人髻端来膏药和绷带,进门,唤道:“陆郎,该换药了。”
陆云铮无动于衷,状若未闻。
“莫要耿耿于怀了,若是痛就直说,我给你涂上好的跌打灵方。”
江杳怜然望了望他,又道。
这些日来陆云铮一直是这副消沉的模样,沉默寡言,如丧考妣,心神恍惚。
江杳遂自顾自地将陆云铮衣物褪掉,为他取下渗血的绷带,将清凉的药膏重新涂上去。
挨了二十廷杖,要说严重也真严重,血肉模糊似拍蒜,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半点没留情的。
可她回门探望时,江浔那等花甲老人也比陆郎振奋些,陆云铮这样子实在萎靡。
“陆郎。”
江杳的柔荑抚在绷带上,恻隐着道,“圣上怜慕皇贵妃娘娘人尽皆知,这次抓不到刺客,定然拿你和爹爹当替罪羊了。你受些皮肉之苦也就算了,为官的谁没受到窝囊气,别太放在心上。过几日风头过去,你依旧是独一无二的首辅,内阁的领头人……”
“杳杳。”
陆云铮终于出声制止,嗓音沙哑如漏风,“我想一个人静静。”
江杳叹气,劝了陆云铮多少次,他总是听不进去。
他作为内阁首辅,肩负重担,现在且还能用养病的借口推搪国家大事,待伤好之后呢?还能这么消沉地不拜君王不入内阁吗?
恐怕圣上容得下,文武百官也容不下。
“陆郎,你好好想想吧。”
待江杳走后,陆云铮才敢死死咬紧被子,任泪水肆意流淌,抵挡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疼痛。
挨了二十廷杖,皮肉折磨还好,当众被褪下裤子的耻辱是他无法忍受的。
当时,圣上混淆是非,挥挥手直接命人将他这堂堂首辅拖下去。
那群牛马蛇神的锦衣卫将他像牲口一样绑在条凳上,剥了衣裳就打,噼里啪啦的动静极大,在场所有官员都听见了,他狠狠咬着条凳的木棱快咬断了舌头才没呻吟出声。
一杖下去,文人风骨尽失。
总算明白为何那些铁骨铮铮的大臣会轻易放弃原本的立场求饶了。
可他是读书人啊,三榜进士,内阁的朝廷栋梁。是他帮圣上收拢君权,驱逐周党,为皇贵妃夺得了皇字称号。
圣上竟这样刻薄寡恩。
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他所侍奉的君王,是个不分青红皂白、过河拆桥的暴君。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旁人不一样,现在看来,他和旁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陆云铮的雄心壮志消散了,遥感官场索然无味。数日来,他借养病之名不上朝不处理票拟,一日日瘫在榻上,把自己关起来,沉默地对抗着那位残酷嗜血的君王。
他和江浔不一样,江浔懦弱,他却有气节。十年寒窗苦读,满腹圣贤书,不可以卑躬屈膝地仰人鼻息。
他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
皇贵妃林氏芳诞,陛下为其隆重操办,单独设船游湖,后宫众人嫉妒不已。
然而刺客夜袭,林氏受惊不小,一场好事烟消云散,众人又暗暗幸灾乐祸。
皇后因生辰办得不如林静照而郁郁寡欢,闻之,精神为止一振。
那妖妃果然是遭天谴的,饶是天恩眷顾也总有意外发生。
上次桑蚕礼时,林氏的宫殿也是遭雷击而起火,熊熊火焰摧梁毁柱。
林氏妖妃的恶名满天下,应有许多人恨之入骨,刺客夜袭也不足为奇。
看来,林氏天生是不祥之人。
青春易逝,红颜易老,陛下能宠林氏一时却宠不了一辈子,很快流水似的新人会取代林氏的位置,林氏会像秋后的扇子被抛在一边,欺凌败落。
皇后想到此处,一解多日来的闷气。
她站在壮丽巍峨的凤仪宫门前,遥望皇宫的千门万户,林氏的昭华宫也在其中。凤仪宫巨大的阴影遮住了昭华宫的光辉,即便昭华宫奋力兴造土木也无济于事。
这至高无上的巅峰位置,给了她一番振刷后宫的豪心,自信和勇气。
林氏永远被她压一头,就像陛下永远被母后压一头,永远要自称“儿臣”一样。
妾妃再得宠,她终究是陛下的正妻。唯有她生下的皇嗣才有资格成为太子,继承这泱泱大国。
她身为国母,自然不必和妾室争这一时长短。
林静照回宫静养,对外宣称因刺客受惊。
实则她心知肚明,根本没有什么刺客,刺客就是她自己。回宫静养,是他对她的一种惩罚,她再度陷入禁足的境地。
毕竟是弑君大罪,圣上饶了她和江家满门的性命绝非因为仁慈,而是留着她查出懿怀太子的下落。
他和她在玩捉迷藏的角斗游戏,她小幅度反抗的力道渺小,可以忽略不计,唯一的价值就是逗他会心一笑,给他平淡寡味的帝王生活增添一丝乐趣。
杀不杀她,都无所谓。
这件事根本不要紧,随意可以做。
林静照笼罩在皇宫的五指山下,困境却十分艰难。她孤身一人面对最直接的敌人是皇帝,除此之外还有太后、皇后等宫眷妇人,水深火热,个个对她虎视眈眈。
皇后与太后与先太子沾亲带故,在后宫豢养了一群贵妇嫔妃。皇帝刚剪除了前朝的势力,必定要对皇后和太后下手。
这过程不会太久。
林静照分不清谁好谁坏,只记得在群臣围攻她时,皇后和太后也曾参与其中,给过她许多羞辱。
她的宫殿起火时,皇后曾公然指责她是不祥之人,引上天惩罚;群臣情愿诛杀她时,太后更是直接下旨要求皇帝赐死她。
这些伤害如阴影笼罩,这辈子也无法铲除。
她恨她们。
她无差别憎恨所有伤害她的人,圣上,皇后,太后,代替了她的江杳,以及将她丢在深宫置之不问的爹爹和陆云铮。
宫中其他人也看出来了,皇后的宫殿比皇贵妃的雄浑富丽许多,这或许是皇贵妃连日来闷闷不乐的根源。
陛下宠溺贵妃,不会让她的心结滞塞太久。
……
入夜,秋气干燥。
凤仪宫不明原因起火,火势熏天,映亮了一大片天空。无数宫人和侍卫奔走灭火,才将奄奄一息的皇后抢救出来。
这场火及时被遏制住了,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可仪态万千的凤仪宫却烧得千疮百孔,犹如一位卖炭的老翁,处处透着狼藉。
太后匆匆赶到,心疼地将皇后抱在怀中,泪流簌簌。皇后脸颊和手臂被烧伤,浑身炭灰,怔忡着似失智,只会一味哭泣。
太后急道:“皇帝呢?他人在哪里?”
张全道:“陛下在诵经,奴才等已去通传了。”
太后大怒道:“岂有此理,皇后都成这样了,皇帝还有心思诵经!定然是林氏那妖妃蛊惑,来人,去把那妖妃擒了来!”
内侍们面面相觑,也不知这位老太后在命令谁。命令谁也无所谓,只要没有陛下圣谕,没人敢动皇贵妃娘娘。
“太后娘娘息怒,火势已经扑灭了,奴才这就传太医为皇后娘娘治疗烫伤,此事实在与皇贵妃娘娘无尤。”
“放肆!”
太后搂着哆哆嗦嗦近乎痴呆的皇后,悲愤至极,啪地赏了张全一个耳光。
苍天无眼,这群狗仗人势的阉人!
可怜她和皇后孤儿寡母的寄人篱下,事事看旁人脸色,莫名遭了火祸都无处伸冤!
若是她的泓儿还在,登基为帝,皇后嫁给泓儿为妻,杳杳为贵妃,前朝后宫将是多么祥和的一片景象,焉会有今日?
“是谁这么说的,皇帝说的?”
满庭宫人熄声跪下,黑压压一片,鸦默雀悄,无人再接这话茬儿。
太后恨然:“好,哀家便亲自找皇帝理论,看他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圣母。”
倒要问问皇帝,当初是谁扶持他一介湘王世子登基的,又是谁认他为子,给予他合法的皇位继承身份的,在祖宗前起誓的?
若真撕破脸,她不妨就撕碎这层浅薄的母子关系,不承认朱缙是她儿子,过继的也不是,她唯有朱泓一个儿子。
到时名不正言不顺,江山风雨飘摇,朱缙这龙椅必定坐不稳了。
……
凤仪宫乃中宫,莫名失火,殃及甚广。圣上为给咄咄逼人的太后一个交代,下谕旨彻查起火的根由,限期三日之内。
内阁与礼部联合负责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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