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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君王朝西北方向有恒地静坐,身着玄黑的刺绣蟠金道袍,双目闭阖,盘膝而坐,头戴香叶冠,手拈一枝犹挂着嫩寒水露的白桃枝。
  江杳远远跪于阶下,深深埋首,以额贴地,凝重如石像。
  “属下叩见陛下。”
  陆云铮这次鲁莽地来皇宫要人,皆因她办事不利。作为锦衣卫,她有不可推卸的失职。
  她确实不是真的江杳,她是大内唯一的女锦衣卫,从小按照皇家最高规格的死士培养,帝王是她说一不二的主子。
  这些日来,她奉命易容易声成江杳的模样,混入江陆两家,刺探情报,制衡权臣,代替江杳活在人世间,完成机密的任务。
  真正的江杳是宫里的皇贵妃娘娘。
  因为她这假江杳的存在,陆云铮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妻子的异常,如在梦中而实堕彀中。
  命运将人颠弄于股掌之中,陆云铮爱妻,自始至终没爱对人。他此刻铁骨铮铮地要人,要的也是她这赝品而非真正的江杳。
  陆云铮和皇贵妃娘娘隔着一道宫墙,过往曾数度相见,擦肩而过。
  每当陆云铮有怀疑的迹象时,她便会尽职做好一个替身,遮蔽陆云铮的双眼,用温床软化他的内心,打消他的疑虑。
  “属下死罪,办事不利。”
  阴冷殿中光线黯淡,金丝楠雕镂的穹顶镶,青绿的仙人彩绘隐于庑顶黑暗里,处处涂抹着透明青漆,不似神仙洞天反像森森阎罗殿。
  君王依旧于高高龙墀上,阖目默诵青词,微淡的春光从穹顶深处泻下来,天家的威严与道家的清寂凝注于他一人身上,似乎并未动怒。
  这平静是可怕的,平静中蕴藏着暗流汹涌。越是没有处罚,越让人心惊肉跳。
  林静照掀开青纱,缓缓从内殿走出,与江杳不期而遇。
  江杳也抬首看向她。
  二目相撞,碰撞出异样的感受,两张完全一模一样的脸。
  长久以来,她代替了她。
  她们互为表里,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却从未正经见面说话过。
  此刻,她想要和她说一声道歉,嗓子喑哑滞涩,被胶着住了。
  作为锦衣卫,她没得选。
  真正的江杳就在此处,但陛下绝不会放她走。因为她不仅仅是皇贵妃,还是一个本该囚在诏狱深处的政犯,掌握着先太子的秘密,和先太子有千丝万缕的牵扯,非死不能出宫。
  林静照刚才眼睁睁目睹陆云铮来皇宫要人,一方面慨叹他真的爱江杳,另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这次陆云铮真的完了。
  陆云铮大逆,宁愿对君王不忠也要把爱妻放在了首位。君王在位立天下之纲,一把用废了的刀锈迹斑斑,没有再继续留着的必要。
  她有种旁观者的感受,被剥夺了原本身份成为林静照后,陆云铮心里已没她的位置了,做什么都是为了江杳。
  林静照敛去思绪,挪走视线,转而迈上九重玉阶,跪坐在帝王身畔,像一具沉默的影子,一只铜鹤死物。
  她没有多留给陆云铮半分心神,默契地依附着君王,仿佛那是她天然的位置,试图以乖讷来换取帝王雷霆之怒的平息。
  她可以今生永远画地为囚,但求陆云铮和江家人平安。
  朱缙默诵罢了一片青词,丢到火盆中焚烧,火光发出轻微噼啪的爆响,狞然摇动,映得他忽明忽暗的清削面庞愈加瘆人。
  君王的命令是悄无声息地了结陆云铮,毕竟君臣一场,便赐陆云铮全尸,全死后哀荣。
  林静照心脏猝然沉甸甸下坠。
  她膝盖跪行了两步,靠近君王,方要求情,尚未开口,听得朱缙平静温淡仿佛靡靡的春雪:
  “谁若求情,同罪论处。”
  帝王动了杀心,杀心已炽。
  剑出鞘,非见血不能还鞘。
  林静照被慑在原地。
  从没见过他杀人,杀起人来这般狠利绝情。
  不是她上黄泉,胜似她上黄泉。
  她难以相信陆云铮会死。
  朱缙冷色对江杳道:“你亲自去办,限一日,事成之后朕许你指挥同知之位。”
  说罢,东厂沈公公托来一把剖骨刀,寒淋淋的刃芒,锋利淬毒,见血封喉。用这把刀刺入陆云铮的心脏,割掉陆云铮的头颅。
  江杳顿了顿,伸手接了。
  她是镇抚司最优秀的杀手,完全可以胜任此命。
  猥蒙圣眷,不胜铭感。
  ……
  江杳失踪将近半月,正在全家人绝望之际,蓦然又回来了。
  她称那日负气离去,纵马狂奔,出了京城不知不觉就迷了路,马匹也被尖锐的石子割伤了。幸而蒙故友搭救,收留几日,养好了精神,解开心结,今日方骑马回来。
  陆云铮喜极而泣拥住了她,看了又看,如释重负,夫妻俩之前的嫌隙烟消云散了。
  江浔和江璟元父子亦感庆幸,拜谢上苍,杳杳总算有惊无险。
  “下次再有这种事,好歹派人给家里通个书信,为父快要急死了。”
  江浔板着脸教训,终掩盖不住对女儿的一腔爱怜,布满褶皱的手揉着江杳的脑袋。
  江杳颔首答应,“谨遵爹爹教训。”
  当下夜已深,江浔见女儿安然无恙便不过多叨扰,他还有青词要撰写,明日献呈君王,便携江璟元离开了陆宅。临走前给江杳塞了许多银钱,家里人其乐融融,一派皆大欢喜之相。
  陆云铮目送岳丈离开,忧心如捣,欢欣之中笼罩着沉沉的阴影。
  杳杳这谎话编得错漏百出,骗骗江浔那等昏聩之辈尚可,真相绝不是这样。
  她莫名失踪,是他冒着性命之虞到宫门口跪求,她才终得以归家的。
  那日,东厂沈公公传达君王口谕时,承诺了要帮他找妻子,把他妻子还回来。君王一诺,驷马难追。
  可君王后续还有何惩罚?
  他干冒天威,此事绝不会这样算了。无论君王要关诏狱、廷杖,贬谪……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江杳将江浔父子俩送出宅邸,回首见陆云铮于风中怔怔出神。
  她瞥向他,他恰好也与她对视。夫妻俩睽别未见,有太多的话要说。
  陆云铮欲言又止,似埋隐忧,怜悯之情快要滴出水来。
  江杳知他定然许多疑问,垂首默然。
  二人数日分别,恍惚生疏了许多。
  沉默良久,窗外夜空繁星苍苍有光。
  陆云铮支吾了下,主动道:“杳杳,我们弄点酒菜好好谈谈吧。”
  江杳清浅婉切,秀发高高盘起,美丽内敛一如往昔,似一朵明净清丽的山茶。
  陆云铮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相贴,两颗心脏在鼓噪,淡淡的劫后重生感弥漫在空气中。
  下人帮忙备了一大桌子酒菜,膏烛明亮,月夜静谧,二人相对而坐,仿佛又回到了新婚时,窗棂间恍惚还贴着囍字。
  陆云铮举杯,凝视着爱妻的形貌,温声道:“我敬你。”
  江杳举杯,明眸皓齿,“我亦敬你。”
  陆云铮与她共饮,恰似洞房花烛喝下的交杯酒,仰脖而尽,酒味微苦。
  “那日是我冲动了,说了过分的话,我……向你道歉,你原谅我吧。”
  兴许是第一次给人道歉,他眼神左右躲避,颊色泛红,好像很难为情。
  江杳道:“哪里的话,我从没怪过你。”
  “真的吗?”陆云铮眸中坚冰融化了些,“你蓦然消失这么多日,还以为你故意惩罚我。”
  江杳容色平静,“你是很好的人。”
  “好人……”
  陆云铮挠了挠头,今夜的杳杳似乎与往常不同,让他奇怪地乱了分寸。
  他以为她还在拘束,展露笑颜,刻意说些从前二人美好的过往,绘声绘色,以勾起她的回忆,缓解她的疏离。
  情到浓处还不由自主握住她的十根纤纤玉指,感受她脉搏的跳动。
  江杳没有抗拒,任由他握着。
  灯下的美人冰肌玉骨,温润秀洁,含羞草的娇柔,眸中点点波光。
  听着过往那些故事,她也笑了。
  “我们小时候便私定终身了,你与我山盟海誓,除了圆房多亲密的事都做过。”
  他肆无忌惮说些狎昵话,凑过去将她揽在怀里,浮现薄薄竹叶酒的醉意,沉浸在自己世界中,“你和我上山打猎,下河捉鱼,春天同酿桃花酒,秋天一起吃桂花糕。你常说我体质太文弱,整天就知道读书,非要教我武功。可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料,再学也赶不上你的……”
  江杳依偎在他怀中,眼前如出现了一双眷侣相携欢笑逗趣的情景,唇间轻淡的笑,低沉若无:“我真羡慕她啊。”
  “羡慕谁?”陆云铮吻了吻她的唇角,没太听清楚,“你谁都不用羡慕,你就是你自己。”
  杳杳失踪的这些日,他想清楚了。
  杳杳被诱成锦衣卫必定有内情,其中关系千丝万缕,一时难以断干净,他不该逼杳杳。
  <a href="https:///tags_nan/xiangaixiangsha.html" title="相爱相杀"target="_blank">相爱相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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