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圣上想用江浔,江浔也愿侍奉圣上,君臣心有灵犀成为最佳搭档。加之皇贵妃格外向着江浔,无大错的情况下江浔很难被搬倒。
江浔过起了首揆如履薄冰的生活。
他在一年年地苍老,步履蹒跚,满鬓白霜,渐渐力不从心了。
晚灯下撰写青词之时,倍加思念女儿。若杳杳在,奉茶端果,剔亮烛芯,甜甜地嗓音萦绕在耳畔,一双柔荑为他这父亲松松肩。每每念及此处,涕下沾湿青词,老泪纵横。
陆云铮逼死了杳杳,万死不能赎罪。
江浔恨意汹涌。
夜夜写青词,日日戴香冠,江浔从一个不信道的人不知不觉染上几分道家习性,开始信奉起道家。
万一世上真有方术能复活杳杳,使杳杳的魂魄出来一见呢?
他已贵极人臣,没什么做不到的。即便蓬莱仙岛,也得亲自驾船去找回女儿。
道家方术能使陛下长生不老,肯定也能复活他的女儿杳杳。
……
江浔那般贪酷,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圣上居然不追究,皆因皇贵妃之功,得皇贵妃者得天下。
众臣方醒悟皇贵妃的厉害,这妖妃已在后宫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浓荫甚至遮蔽朝廷。
立后之事再度提起,朝臣中仍有寥寥几位直言谏臣,希望陛下可以立贤良淑德的世家女为后。
圣上给出的答复是:“元后丧期未过,朕焉能复立她人?”
实则是推诿的说辞,待先皇后丧期一过,圣上多半立皇贵妃林静照为后,她已是后宫绝无争议的第一人。
老臣视红颜祸水林静照为仇雠,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眼睁睁地看着林静照走向巅峰。
暑去寒来,转眼间到了十一月。
北风利如剑,雪落盐撒。
雄浑的天家宫阙林立在风雪之中,金色的庑顶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银亮的雪光,壮美磅礴。
来往宫人缩紧衣袖,呵着白气,缺衣少食,起早贪黑地伺候主子,有的脸颊手背起了冻疮,有的害了风寒,冻得瑟瑟发抖。
在这凛冽的日子里,昭华宫烧的是最上等的银罗炭,殿内温暖如春,香气扑鼻,墙壁用椒泥所铸,金银玉器鳞次栉比。
林静照身着一身狐裘卧在罗汉榻上烤火,受用着荣华富贵。陆云铮死后,她卸下了一些束缚,只求在宫里苟活,日子反而平静起来。
她身处后宫,却时时刻刻关注着前朝的动向。父亲江浔如今独掌阁权,树大招风,她希望父亲可以急流勇退,避免重蹈陆云铮的覆辙。
君威难测,独掌阁权永远是最危险的,侍奉君王永远是最危险的。现在被捧得越高,得意忘形,只怕将来被踩得越稀烂。
今上非圣主,如果可以,选择远离庙堂退隐江湖,安度余年苟得善终,远胜过兢兢业业在朝为官一万倍。
林静照如今没什么大志向,唯一想的是活着,顽强地活下去,别再生什么波澜。
为了这个目标,她努力说服自己变成了一个普通嫔妃,陪伴圣驾,争夺圣宠,甚至觉得能诞育皇嗣也是不错的选择。
入宫数年,经历了那么多事,她的棱角早就被磨平了,她也老了。
任何半丝细微的波澜,于她而言都似滔天巨浪,拍得她疲惫无比。
活着本身就很艰难了。
午后,林静照淡妆素抹,耳戴明月坠,披蝶纹云锦大氅,握着手炉,乘轿辇往显清宫伴驾。
一出门,皇贵妃的仪仗淋漓尽致。
金水河覆着银闪闪的薄冰,积雪压弯了松柏竹枝,九重宫阙的天空被切割成一块块的,格外明净,蔚蓝得高不可攀,长久仰望令人晕眩。
朱缙正在书斋中批阅奏折,林静照来了,安静地跪坐在旁研墨。
沉水香的篆烟成一条笔直的线,明膏燃烧,角落里铜壶滴漏窸窸窣窣地响。
他朱批的速度甚快,极为挑剔,否的多通过的少,笔走蛇龙。
一大摞奏折大多数是弹劾首辅江浔的,被留中不发,越积越多。
“陛下,”
林静照看言官对爹爹犀利的骂词,暗暗惊心,恰茶水温热正好,尽好为妾的职责,“且歇息一下,先用臣妾沏的茶吧。”
朱缙天威庄严,红砂笔撂下在纸面溅出零零星星的红点,接过茶盏呷了口,神作雪冷,“爱妃也看了,你父亲惹出多少事来。”
他没避讳她干政,索性将纷纷繁繁的弹章展现在她面前。
林静照反而垂下视线不敢看,温顺地道:“父亲本糊涂,年迈昏庸,能登首揆之位全赖陛下恩宠加被,还求陛下今后多多庇护,臣妾和江家满门同叨沐雨露恩。”
“哦?”
朱缙淡定若素地弓了下眉,忽然提起:“从前你总念叨着回门省亲,与父兄团圆。”
林静照被他强烈地凝视,感到他疏冷的锐意,“臣妾早不是当年的臣妾,只求伴在陛下左右,回门的事再不想了。”
他默了两息,敲打道:“你能忘了江家就好,你是静照。”
她颔首:“嗯,臣妾是林静照。”
她现在当然和江家没什么直接联系,江杳已从人世间死了,她是一个被抹去姓名、身份,完全干净的工具人,被赐予的新名字是林静照。
他想治哪个大臣,以一句“皇贵妃不喜欢”搪塞过去,将人打杀。她是制衡群臣最好的武器,完美的挡箭牌。
“你听话,朕会庇护江家的。”
朱缙许诺道。
林静照完全是金锁窗中的笼中雀,面对主子的恩赏木讷地谢恩,“若得如此,臣妾感激不尽。”
二人于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达成了某种共识,她温顺依从他,他庇护江家。
这本质上是一场交易,最终裁决权始终在帝王身上。她是依附在皇权上的一朵小小菟丝花,对他的许多请求都带着祈祷性质的。
地龙烧得热,熏得人暖烘烘。
当下内侍进来,开窗洒扫。
显清宫四面通透,即便在数九隆冬窗牗仍开得很勤。圣上冬不惧寒夏不惧热,不上朝而洞悉群臣每日所思所想,能掐会算,神仙之躯。
他多年来幽居道观,留给群臣的剪影素来神秘而肃穆,像一团谜。
林静照趁机也呼吸了几口凉飒的空气,夹杂着雪沫,长久的郁积得到了释放,倦怠的脑袋为之一清,精神抖擞。
这样的雪天不适合蜗居殿内,适合玩雪打雪仗。上次打雪仗还是和陆云铮一块,她仗着会武功用雪块欺负了他,他追着笑骂,两人最后跌在雪地里呼呼喘着粗气,谁也不服谁。
朱缙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白衣萧森地望向窗外雪景,身影静穆。
雪光闪霑,潮然有湿人衣之感。
从远方黑色群山吹来的风,灌入人的衣袖,乘风仿佛真的羽化飞升了。
林静照脑子里回忆着打雪仗的情景,怔怔出神,眼底略略湿润,连忙斥了几句雪花,有几片飞融到她眼睛里了。
朱缙见此,命人将窗牗关闭。
内侍报首辅江浔前来拜见,上呈青词。
朱缙挥挥手准入,林静照揉了揉眼睛,默契地躲到了屏风之后。
江浔一路走来未乘辇,官帽落满了雪絮,越加衬得两鬓风霜,老病衰体颤颤巍巍。
“微臣叩见陛下。”
朱缙免了他的虚礼,赐座。
“难为江阁老大雪天还辛苦入宫。”
江浔冻僵的手木然从怀中掏出一份青词,以盒包裹,未曾被雪水洇湿半分,毕恭毕敬献给天子,“微臣为陛下撰写青词,不敢怠慢。”
朱缙叫张全收下,打量着,“阁老似乎脸色不好。”
江浔擦擦颊侧雪水,难以启齿,“说来令陛下见笑,爱女杳杳惨死,微臣时时思念,晚间辗转反侧,思念之情难于明状。”
朱缙颔首:“人之常情。”
屏风后的林静照闻得父亲苍老的嗓音,心里空荡荡灌满了寒风。一扇薄薄屏风之隔,皇权的五指山死死压覆,令她无法走出。
杳杳这个名字离她越来越远,从她身上剥离,再不属于她了。
她心中微慌,愈加凝神地听君臣接下来的谈话。
原来江浔今日有所求,听闻方术能使死者起死回生,特向道君皇帝求教。若能再见爱女魂魄一面,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了。
朱缙没传授他所谓方术,而直接将言官弹章甩到江浔面前,“阁老一味思念女儿,这些奏折又作何解释?”
江浔以为龙颜震怒,忙下跪认错。
朱缙没有惩罚他的意思,只是告知他今后戒骄戒躁,安心当好首辅的职责。贪可以,别贪太多。
至于他女儿江杳,该回来的时机会回来的。
第72章
江浔被圣上敲打一番,圣上对他中饱私囊的行径清清楚楚。
圣上果真有“起死回生”的道家方术,能以精诚致魂魄,救回他女儿。如果他图谋不忠,为臣不孝,妄图欺瞒君父,那么圣上的独门方术也不会施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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