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出了宫,江浔心神跌宕,又悲又喜。
从前他追随圣上为了荣华富贵,做的皆属表面功夫,认为“道”是虚无缥缈的死物。
而今圣上真能用道挽回杳杳的性命,实人间奇迹。他打心眼里感恩戴德,深信圣上是大罗金仙,愿实打实追随圣上。
他效忠,圣上会用方术复活杳杳;他效忠,还能官运亨通。
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便是死,也要化作老龟驮着圣上成仙。
得圣上金口承诺,江浔的日子仿佛有了盼头,上朝愈加虔诚地佩戴香叶冠,下朝越加认真地钻研青词,黄老之经朝夕不离手。
江璟元分摊父亲的重担,掌管起了内阁。他不像江浔那样虔诚斋醮,不爱侍奉捻神捻鬼的道君皇帝,只管玩弄权势,青词是找人代笔的。
当初陆云铮的青词就找人代笔,颇蒙蔽了圣上一段时间。他父子偷天换日了这么久,言官激烈弹劾,圣上依旧置若罔闻。
看来圣上不过尔尔,整日修仙炼丹,一帖帖仙幻剂吃下去都糊涂了。登基日久,圣上多昵女色与玄学,再不是最初那个锋利机深的湘王世子。
如此,他还辛苦斟酌那青词作甚,莫如和几个少妻多亲热亲热,方不负良宵美景。
……
此次言官发难,全靠皇贵妃娘娘代为说情才蒙混过关,首辅江浔及其党羽把皇贵妃当成了靠山。
月前江浔向圣上进献道姑美人,原不利于皇贵妃娘娘在后宫的地位,皇贵妃却以怨报德,反帮了江家。
江浔深深懊悔自己的错误,再不肯做与皇贵妃利益相悖之事,决心领着朝中党羽扶持皇贵妃为后,前朝后宫同气连枝。
十二月初年关将至,除旧迎新,宫中赏赐许多琳琅璀璨的宝货。
林静照已数不清这是在宫里度过的第几个年头,过年没什么好期盼的,左右年前年后一个样,此生再走不出这座死水无澜的皇宫。
芳儿说今年会不寻常些,除了例行的宫宴,还会在城墙边放一场盛大的烟火,主意是江阁老出的。
林静照听听未曾在意,陛下不会让她到城墙那么远的地方。
又两日,圣旨来了,竟真叫她除夕夜用过宫宴后往城墙上看烟火。
她略略惊喜,很快褪去,看烟火只是饱饱眼福罢了,毕竟她认清了现实,心气消磨干净,即便走出皇宫也不会存在逃跑的幻想。
“陛下都带了哪几位嫔妃?”
张全答道:“陛下只邀了您一人。”
林静照略略诧然,“孙美人没去吗?”
毕竟这样举国欢庆的场合,皇帝身边环绕的嫔妃少了不气派。孙美人是近来的新宠,人长得美又会撒娇,本以为必定得跟着。
张全道:“孙美人已被遣送出皇宫了。”
林静照蹙眉,那人薄情,喜新厌旧竟是这么短暂的过程。
当下不再深究,接受了这等安排。
皇帝既邀了她,必定是看重她之意。且不管孙美人及后宫其余嫔妃如何,她自身恩宠不断,保住自身性命,保全江家就好。
但愿人老珠黄的一天来得晚些,若色衰而爱弛,她将束手无策。
除夕当日宫中喜庆氛围甚浓,林静照作为后宫最高位份受六宫朝拜,赏赐金银,说吉祥话,又以皇贵妃之尊出席宫宴,头戴帷帽遮蔽面容,与诸勋爵贵戚同席,一日过得甚为辛苦。
去年宫宴时她还能隔着人海望陆云铮一眼,今年物是人非,陆云铮坟前裹满了皑皑白雪,细想叫人凄怆欲绝。
林静照不太喜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气氛吉祥喜庆,但砰砰的震雷声撼得人心脏不舒服。也不怎么爱看烟花,烟花绚烂则绚烂,过于短暂,熄灭后还会在眼前留下残影,久久晕眩。
她宁愿像黑暗中松柏一样卑微沉默地活着,也不愿像烟花热烈明亮了一瞬间后,便永恒地寂寂死去。
除夕之日,林静照盛装打扮,鬓堆金凤丝,秋波湛湛,面若秋月,又沐浴熏香如兰在幽林,呈现皇贵妃美丽雍容之态,在最外罩了面纱。
她如仪出席了宫宴,拜过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牌位后,与帝同乘辇出宫,观烟火。
上辇时,皇帝已等候多时。
她浅浅福身,“陛下。”
朱缙在车上徐徐伸手,她顺势搭住。帝妃二人并排坐在辇轿中,启程,仪仗浩浩荡荡。
朱缙一袭卵色博袖道袍,雨洗千山翠色浮,即便这般重要的日子也没穿龙袍,闲寂澹如,坦然自若,似山林清净的隐逸之士而非皇帝。
车响辚辚,新岁喜庆气氛氤氲在漆黑的夜空中,鞭炮烟火声在耳畔若隐若现。御前侍卫肃穆端庄,持刀守护,愈加衬得厢内寂静。
林静照平时多亲密的事也侍奉过,此刻与皇帝并排,遥感局促难安。
昏暗中,仅仅他们二人。
与他在一起,空气恍若实质,充斥着凝重肃穆,令她呼吸为艰。
朱缙侧目而视,林静照察觉到他目光,佯装无事,鬓间步摇在车马的轻微颠动中窸窣作响。
他冷不丁抬手,握住了她。
置烟火的地方在先农坛附近,林静照主持蚕桑礼时来过一次,那次不幸起了火,将行宫焚毁,如今正处于紧锣密鼓的重建中。
林静照下得轿辇,随帝一同登上城墙,面纱被高处料峭的寒风吹得飒飒,大内侍卫森严罗列。
至最高处,大明万里江山一览无余。极目远眺京城如整整齐齐的方块,中轴线穿过,左右对称,亮起万家灯火。
百余尺的缯彩灯楼,大陈灯影,熙熙攘攘如蚂蚁的百姓拥挤在街衢巷尾,鸣鼓聒天。山河锦绣,除旧迎新,悬珠挂云。
林静照少年时亲身体验过这等民间节日氛围,但未曾站过如此高度,胸襟的垒块一时被夜风浇散,仿佛万家灯火也有她的一盏灯。
那年,陆云铮巧笑着提一盏花灯给她看,莲花的形状被人群挤扁了。
她很生气,好意头烟消云散了。花灯上绘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个吐血而亡,一个哭嫁,死后才化为蛱蝶……
陆云铮说:杳杳,我们再去买新的。
她膈应了许久,总觉得这是冥冥中的谶言,直到陆云铮买了个鸳鸯新灯,才勉强破涕为笑。
颗颗泪珠不受控制地噙上眼眶,好在有面纱和黑暗的遮掩,不至于那么明显。
林静照快速擦了下,佯作被烟火感动的样子,咽泪装欢,雀跃地指着远方,光芒破碎在眸底深处。
看,就要来了。
预定燃烟花的时间到了,随着穿破空气的爆鸣声,烟火霹雳隆响,万点烟火在空中交映璀璨,恢弘磅礴,映得人间一片片惨亮雪白。
江浔、徐青山等人领头,文武百僚黑压压地叩拜帝王,气势宏大,庄严肃穆,山呼海啸地恭祝君上万寿无疆,长久统治。
圣上挥手,允起。
除夕之夜圣上身畔只站着皇贵妃,皇贵妃是未来的皇后,天下皆知。
熠熠烛影映得朱缙侧颜忽明忽暗,冷月照影,拂体凉风,暮霭苍茫。
“皇贵妃可还喜欢?”
朱缙静静立在冷风中,“首辅说要办,便办了。”
林静照闻此,方要屈膝谢皇恩,被他挽着手臂制止。
她抿唇,只得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陛下恩赏,臣妾当然喜欢。”
他道:“贵妃喜欢,这场烟火便值得。”
她拉长音调:“陛下——”
埋头藏进了他的怀中,清臂搂住了他的窄腰,恍若很感动。
朱缙凝然接受她的示好,五指穿插着她的墨发,轻搂,她华丽的钗穗贴在他耳鬓之间,冰冰凉凉的,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
她的一切皆是他施予她的,她的绫罗绸缎皇家冠冕,恰恰是他对她最好的改造。
朱缙轻掐住了她,令她一字字听清楚,“你亲眼看到你父亲了,朕让他位极人臣,成为了首揆,你哥哥亦凌驾于百官之上。他们中饱私囊,贪赃枉法,朕统统未追究。”
林静照异样,心绪复杂地颔了颔首,有种不祥的预感。
朱缙不轻不重将怀中埋着的她拢起,濛濛月色下雪光映射,终于问出了那个致命问题:
“朕和陆云铮比,如何?”
林静照一刹那失语,烟花剧烈爆炸在极近的位置,响如密密麻麻撒豆,轰得人发沸,万事万物的动静堙灭,咫尺之距听不到对方的人声。
她借此喘息了片刻,待这阵烟火过去,才微笑着故作镇定地道:
“当然是您,世间任何男子无法与您相比。”
“那陆云铮呢。”
“你心里怎么看待陆云铮。”
朱缙将她逼至厚厚的城墙跟前,禁锢住,将她困于狭小的空间中,俯低下来,漆目中暴雪翻滚厉峻的锋芒将她穿透。
“既然是朕好,为何皇贵妃时不时念着陆云铮,屡屡当着朕的面思念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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