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黎明时分,高低错落的宫殿群若隐若现在黑暗与霜雪之中,天际北极星散发着朦胧飘忽的紫光,护卫着宫殿的铜狮覆了一层雪,天色将晓。
悠长古雅的钟声响彻在宫墙之中。
群臣不禁屏住呼吸,探脖仰望,浑身每一丝肌肉紧绷,甚至激动流出了泪水热泪,盼了这么久,让他们既渴盼又焦恐的心悸时刻终于到来——
陛下视朝。
沉寂已久的乾清宫,破天荒头一次亮起了升殿的灯火。
远远的仅能望见一抹霁青色的道袍头戴香冠的年轻男子,在宦官的簇拥下端坐龙椅,仙风道骨,灵风飒然。
群臣如久旱遇甘霖,冬夜逢暖炉,欣喜至极亦紧张至极,山呼万岁,三跪九叩后,泱泱几百人的场面竟无一枚落针之声,君父降临,仿佛连呼啸肆虐的霜雪收敛了嚣张气焰。
朱缙神色凝颜,一言不发。
群臣无不庄重警惕,等候上意。
时间一刻一刻流过,霜雪已令人感受不到冷了,相反燃起诡异的热,由内而外的滚热,面对至高无上的君父发自骨子里的颤抖和恐惧。
他们将君父视为神,希望普照苍生的君父能给他们一个公平的答复,解释妖妃头戴香叶冠之事。
然而,结果令他们失望了。
司礼监张全高声宣读皇帝谕旨:
“京城普降大雪,必有冤情,三法司臣僚无一上报,朋党肆诬,瞒天背主,敢欺君父!”
敕谕口吻严厉,充满杀机,蕴含着不可御的凛然冷意。
群臣相顾失色。
圣上认为离奇的暴风雪是冤情导致的,刑场之上被处斩的林静照。
三法司大员定然相互勾结串通,错定了冤案,错斩了贤妃,欺瞒了君父,导致上天震怒降下涂炭苍生的大雪。
圣上雷霆天怒,山河颤栗。
包括韩涛在内的三法司大员,凡参与审判的立即逮治入狱,褫夺官职,严刑拷打,重审妖妃,以祈平息上天怒火,停下这场灾难的风雪。
情势完全逆转。
既然上天认为林静照是清白的,之前圈批的死刑书自然不算数了。
徐青山指尖剧烈颤抖,陷入死一般的绝望,脑袋空茫茫失了分寸。
道君玩视权术的程度远超想象,妖妃祸国,叛国勾奸,道君却毫无诛杀之意,对自己多年来溺宠妖妃不思悔救,反将罪咎完全推到臣下身上,将一场偶然的暴风雪硬生生解释为上天震怒,可谓迷信顽固透顶,无药可救。
雷厉风行的一道道圣旨下去,直接将审判地位的三法司大员打为囚徒,沦落到与妖妃林静照同狱!
臣子之悲,社稷之悲!
从头到尾,道君根本不想杀林静照,三番两次的审讯给林静照穿上了庇护衣,人犯即便到了刑场照样安然无恙。
可怜臣子望穿秋水在风雪中挺跪了数个时辰,目眦欲裂,忧心如捣,到头来挨受了君父厉峻如雨点的痛批,恍恍惚惚,魂不附体,犹如被暴风雪淋透了的鹌鹑,拔光了毛的野鸡!
林静照所受到的宽纵和优诏,他们臣子连望尘莫及千中之一。
历史的进程再次验证了那个颠扑不破的魔咒——
陛下是妻控。
不要试图在林静照身上做文章。
妖妃之所以称为妖妃,大有原因。
……
因为天降暴雪,疑似有大冤,妖妃的腰斩暂停,后续再审。
冬降暴雪乃是正常天象,偏偏被陛下捉住大作文章,上纲上线。
妖妃的死刑失败并不全是臣工的过错,她诡异地头戴香叶冠身披道袍的事,陛下怎么不解释?
圣上已经是用一己之念操控司法了。
继费观之后,刑部尚书韩涛再度被逮治入狱,似乎隐隐释放了一个信号:陛下并不希望妖妃死,妖妃案该往截然相反的一个方向判。
再这么继续判下去,整个司法界都沦为阶下囚。以前百官找错了方向,违拗了显清宫那一位的圣意,焉能不被整治。
诏狱。
林静照寂然坐在牢室中,盯着在空中飘忽若无的点点磷火。
厚厚的狱墙如屏障挡住了风雪,挡住了外界的消息,她又死不了了。
在这场圣上与文官集团旷日持久的斗法中,她夹在中间做了牺牲品。
她曾说不想在牢狱度过这个寒冬,最终还是没能实现。片片雪花飘进狱室,深冬了,她仍然囚此,无穷无尽,呼吸着严冷干燥的空气,愁心一谢如枯兰,不杀不赦,度日如年。
她以为走上刑场就能得到最终的解脱,太天真了,在政治价值没有被榨干前,她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这样半死不活地熬着。
心力交瘁之下,林静照病倒了。
许是受了风寒,染了刑场的煞气,她毫无征兆地开始高烧不褪,惨淡羸弱,双唇如蝴蝶翅膀一张一翕,色如金纸,毫无气血,嗓子嘶哑失音。
长期住在暗无天日的诏狱对人的身体和精神的打击是空前毁灭的,即便铁打的汉子亦慢慢熬不住精神崩溃,被诏狱的恶劣环境锈蚀身体。
暴风雪的冬天确实太冷了。
病了几日,她咳出了血。
点点血痕,艳得像冬日凌寒盛放的梅花。
诏狱里的犯人伤病一般是自生自灭,哪里有什么大夫。林静照咳嗽得十分厉害,快把肺腑都呕出来了,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自知好不了了。
宫羽目睹了此景,默默上报。
翌日便有个自称犯了事的太医带着药箱住到了她隔壁,套近乎,陪聊天,热热络络,给她隔着牢栅伸手诊脉看病。
林静照摇头,病中恍惚,犯人之间禁止私自看病,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我本身是死囚,之前要上刑场,铡刀冻住了。”
她撑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勉强和太医解释了一句,有气无力,倒希望病死呢,病死了就解脱了。
太医跟着黯然,劝她:“娘娘远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陛下一直好吃好喝给您送饭,您何不多活几天呢?人就这一世,多活一天是赚了一天。”
林静照苦笑道:“多活一天对旁人或许是赚,对我却是大大的亏。”
声如蚊鸣,闷在喉咙里。
她脸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烧晕,其余地方又是苍白焦黄,如燃尽了的枯蜡,偶尔的清醒维持不了片刻。
林镜照执意不肯治病,太医也无法。
过后几天发生什么林静照已不太知道了,因为她白天黑夜闭着眼,头脑滚烫,喉中咳嗽,身子似堕落无尽的深渊沉沉往下坠,灵府在渐渐脱离肉。体,神识消失,约莫离死仅有咫尺之遥。
她预感将离人世,开始主动绝食。
凭她支离破碎的身体状态,虚不受补,即便求生也咽不下任何东西。
最后那个傍晚,林静照忽然感觉神志清醒了,四肢百骸也不疼了,烧热也退了,轻飘飘的宛如褪掉人世间枷锁在云巅,竟是回光返照之态。
她走下石榻,来到牢栅边伸手抚摸天光,眸中倒映着细碎的雪色,享受着一缕光明的味道,沁人心脾。
好舒服啊……惬意……
然后她徐徐阖上了双目……下颌坠下……呼吸停止……
就这样去了吧……
恍惚的,看见了江浔、陆云铮……
她怔怔要和他们走……灵肉分离的那一刹那……一双冰冷而清健有力的手忽然扣住了她双肩,硬生生将她即将消散的神识摁回来,不容置疑……林静照迷蒙,已分不清是谁……只觉得身上暖了,好像有药物撬开她的牙齿,往嘴里送。
“不许闭眼睛。”
朱缙及时搂紧她,埋在颈侧深吸了口气:“朕来了。”
第114章
林静照被熟悉的降真引鹤香萦绕,艰难扒开一条眼缝,视线模糊。对方的鹤袍裹挟着她,递来源源不断的温暖。
“静照,你睁开眼睛看看,嗯?”
朱缙吻了吻她的眼皮,长目似春寒泠泠湖水,如雨丝一样轻柔朦朦,眷恋到骨髓的声调,仿佛站在人世间朝她招手,将她从奈何桥上诱骗下来。
“朕来了。”
——那是生平从未有过的温柔。
林静照如一截枯寂即将燃尽的蜡,混浊的视线花了几刻才看清他。
“陛下?”
“嗯。”朱缙颔首,有问必答,温暾如春水,一遍遍不厌其烦:“是朕。”
他期待自己放下身段能唤回她的生志,但事与愿违,她的瞳孔在渐渐涣散,呼吸在微渺,心跳一声弱似一声。枷锁空套在她的肉身上,她的灵魂已逝,他再无法抓住她。
“陛下他是坏人。杀了我爹,杀了我情郎。现在他还要腰斩我。”
她衰低地喃喃,一滴泪从眼角滑到太阳穴,“如果你见到他,告诉他我走了。”
朱缙呼吸一窒,头皮发麻,如被什么重物沉沉压住,说不出的心痛,雪葬冰冻的感情纷纷破碎,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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