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韩泽紧随其后追了上来,匆匆行礼,袖下的手摆了摆,见那小厮还是神色无措,狠狠朝肩上一拍。
小厮猛地抬起身,点头起身下楼。
韩泽道:“殿下,是、是曲氏…”
元衡愣了一瞬,余光向后看去,从房内出来,轻轻关上门,“出去看看。”
元衡到时,人早已被抬了上来,有穆氏的人,也有他的人。
人是在几个时辰前跳的井,那时雪刚停,现在已经僵了。
元衡问过小厮,也是能对得上的说法,听说是今晨小厮起来去后院抱柴火时,发现井边有脚印,拿来烛火看见的。
“可有人去曲氏的房间?”
韩泽道:“方才已经有人上去了。”
周围的人有所顾忌,声音压低了些,可还是嘈杂纷乱,元衡扫一眼,韩泽一声示意下去,噤若寒蝉。
女子还坐卧在井边,一只脚上少了鞋袜,不知是谁给盖上卷草席,上面铺了层薄薄的飞雪,死寂无声。
元衡未出鞘,挑起草席,看清楚了那张已经没有血色的脸,夜色尚未消散,似与雪融为一景。
元衡无声收回剑鞘。
“是谁?”
背后传来一声轻问,那道影子在月光的照映下清瘦颀长,映在一地白雪上。
“能让我看看是谁吗?”
她身上披了一件袄,还没有裹紧,手抓在披袄上,目光下移,似闪烁着和雪一样的晶莹,又走近了些。
元衡沉下声,声音带了些劝哄,“你先回去,孤来处理。”
岑璠一摇一晃走到他身边,低下身去,指碰到草席一角时却微微蜷起,像是收紧翅膀的蝴蝶,终究没有掀开。
她站起身来,浑身战栗,元衡抓住她的臂,将她扶起来,握住她的肩,将她身上的袄又裹紧了些,“你先回去,外面太冷了。”
“我想知道,是谁…”她的眼尾殷红,执拗道:“曲芜不会一个人无故坠井。”
元衡手指微动,忽然想起什么,叫来韩泽。
还没交代什么,杨知聿已经带来了两个人,一左一右,一个是曲芜身边的侍女怜儿,另一个跟在后面些的是穆尧。
两人见了井边的用草席盖住的人,皆是一震,怜儿头发乱糟糟的,踉跄着上前,跌倒在地,泪眼扑簌,竭声哭喊。
岑璠一时分不清真情假意。
她静静看着怜儿哭,最后目光慢慢锁向躲在杨知聿身后的穆尧。
穆尧只向后退了一步,岑璠便喝住,“站住!”
杨知聿握住刀的手往后一挡,拦住他,“穆公子总要交代清楚,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穆尧摆手,“昨夜我在房中,这曲氏的死与我何干?”
怜儿听后瞪大了眼,收住些哭声,倒也不怎么顾及主仆身份,喊道:“你说谎!昨日你分明在夫人的房中。”
穆尧踮起脚下意识想说什么。
元衡眼睛直直刺向他,穆尧身上骤然冒出一声冷汗,
元衡道:“昨日发生了什么,你如实说来。”
怜儿低下头去,迟迟不肯说话。
穆尧耸肩,“你看,我就说这婢女分明就是胡搅蛮缠。”
怜儿倏然间抬头,眼中除了泪光,更有几道血丝。
她咬牙,像是要撕肉饮血,“我没有冤枉人,就是他三番五次来找夫人,夫人不堪折辱,这才跳井的!”
岑璠呆愣住,许久才僵硬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怜儿说着,又不禁抽噎,“王妃还不知道吧,二公子在路上的几日常去骚扰夫人,前几日夫人常邀王妃夜宿马车,其实就是为防着二公子胡来……”
“昨夜王妃不在,夫人昨日所在的客房又独在西南一角,二公子夜里又带了人来,胡言乱语,难以入耳,还叫人堵了奴婢的嘴,把奴婢绑了塞进柜子里…”
怜儿想到此处,泣不成声,“奴婢看不到,却也知道夫人挣扎得厉害,二公子收了手,可…”
岑璠手早已握紧,问道:“可是什么?”
怜儿看了看被草席遮起的人,捂起脸,呜咽出声。
岑璠低下身,凑近些才听得真切。
“他脱了夫人的一只鞋袜……”怜儿道:“夫人帮打开柜门,只穿了一只鞋出门,再也没回来。”
岑璠看了看曲芜露出来的那只脚,眼睛登时红了一圈。
她站起身来,从元衡身边掠过,抓住了他手中的剑。
元衡听到了怜儿微乎其微的声音,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他并没有放手,“皎皎,冷静些。”
穆尧显然也慌了神,“王妃可别听那奴婢信口雌黄啊!”
杨知聿道:“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确实是在柜子里被绑着的,如何信口雌黄?”
穆尧笑了一声,似是不屑,嗫嚅道:“谁知道是不是曲芜自己把人绑了塞进柜,只听她一个人说啊!”
元衡道:“穆公子既觉得冤枉,那本王不如派人上去搜房,看能不能找到那鞋袜。”
穆尧眉一挑,随后嘴唇慢慢皱成一团,一拍手,“那也不能全怪我,分明是她自己想不开,你说她要是到我屋里拿鞋袜,我也不会不给啊…”
岑璠手越握越紧,颤抖不止。
元衡始终没松手,低声道:“不能杀他。”
渐渐地,那握剑的力道松了许多,岑璠苦笑,“在殿下眼中,像曲芜阿湄这样的人就是该死,罪大恶极之徒反倒是杀不得,是吗?”
“孤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穆氏才收过田,此人是穆氏嫡出,现在动不得。”
岑璠未语,元衡能
感觉到她的手垂下,一颗心似都随之沉落。
“知道了,殿下放心,妾身并非不识大体之人…”
岑璠放开他的剑,向前走去。
穆尧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站在那里,嘴里还滔滔不绝解释。
清脆的一声响在耳边,穆尧止住了话,瞪大眼睛,不小心咬到舌头,嘴里泛起一阵血腥。
那一巴掌打得极重,耳鸣声仍在萦绕,穆尧尚有理智,忌惮晋王,不敢还手。
岑璠连着扇了好几个巴掌,无人上去阻止,眼瞧穆尧要动手,周围的侍卫将其擒住。
直到岑璠拔下头上的簪,元衡才握住了她的手腕,“莫要冲动。”
岑璠尚未放下手,指紧紧收在掌心,近乎能看见筋骨。
“皎皎回去吧。”他按下她的手腕,一点点掰开她攥紧的手心,“小心簪子扎手。
头上的簪子被簪回原位,穆尧也被带了下去,院中的人也很快散去,就连后院的积雪也被清扫出来。
此处离北镇还有两日,曲芜虽是个妾,可到底家在北镇,一行人在此停留一日,罗氏让人拿了银钱换来抬棺材。
一场雪后,仿佛又回到了寒冬,倒也好把人体面地带回去。
安顿妥善已是晚上,此处驿馆周围只有几个村落,算是地处荒野,曲芜暂时被搁放在驿馆外的一片空地,因着要将人运回去,明日便要封棺。
岑璠带来三炷香,在旁点燃,拜过后停留了一会儿。
听几个仵工说,曲芜不仅仅头上有伤,身上也有很多未消散的痕迹,像是之前被什么鞭子打过一般。
她也并非喜欢那穆大公子,就真的只是为了活着,像她说的一样,讨人欢喜罢了…
至于那正室罗纯,她也不相信,同在穆氏队伍中,她会对穆尧的行径毫无察觉。
说到底,都只不过是觉得她像一个玩意儿罢了。
岑璠看着那口棺材,眼眶间又泛起湿润。
“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早点察觉这些。
颀长的身影遮挡住了香燃起的光亮,就连开口的声音也如暖春回寒。
“哭什么?”
岑璠自己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说,袖子擦了泪,提上地上的灯笼,便要离开。
“你可以伤心,但不能哭…”元衡拽住她。
岑璠觉得他毫不讲理,啼笑出声,“为什么?”
“她不过一个过客,与你并无交集,你替她哭,是在哭什么?”元衡走近了几步,“孤说过,孤不是他们,你也不会是她…”
“她这样努力活着,我只是哀其不幸罢了。”
她直对着他的目光,眸中清冷的月光似找到人心底,粼粼波光,声如鸿毛,“殿下方才说不是那些人,可殿下的喜欢,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皮囊?亦或是喜欢别的什么?”
元衡对上那道目光,面色凝重,喉咙滚动,抚上她的脸颊,而后绽开一个笑容,“王妃的皮囊,本王自是看不够,可看不够的,自然也有别的。”
“本王也真想将王妃这颗心扒开,看看到底是什么长的。”
岑璠静静听着这席话,眼中没有波澜,就连曾经表露出的嫌恶都没有,就好像在听他与另一个人说话一般。
“人心自然都是肉长的。”沉默须臾后,岑璠答道。
“殿下想看我的心,可是有想过看看,上一世的她心是怎么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