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萧梓轩一点点挪着步子,走到几人面前,悄悄冲桑芸心使眼色。
  阮秋彤见两人眉来眼去,欣慰不已。
  对桑芸心语重心长地说:“轩儿自小便被纵着长大,如今还是孩子心性,芸心聪颖,性子刚强,定能管住他,教他走上正路。”
  桑芸心眼神微张,下意识看向萧梓轩。
  只是帮他在太妃面前打打掩护,怎就莫名其妙成了安王妃!
  南国国灭,她也是在宫中长大的皇族公主,自然不想再度嫁进异国皇室。
  “太妃娘娘,我是亡国之身,怎配得上安王,还请您——”
  桑芸心话未说完,便被阮秋彤打断,“桑姑娘是未来国母,你是她的长姐,和轩儿再相配不过。”
  本在一旁看戏的桑晚,突然被拉扯进来,脸颊一下子染上绯红。
  萧衍之并不反驳,认可道:“太妃说的对,二姑娘莫要妄自菲薄。”
  “我……哪里敢管束殿下。”桑芸心眼见这条路行不通,面露为难。
  谁料阮秋彤斜飞萧梓轩一眼,他当即换了副面孔,点头肯定道:“能管。”
  桑芸心满脸惊色,就差对萧梓轩瞪眼。
  她想脱身,偏生被他们母子一人一句,别最后真成了安王妃,那她定会连夜逃婚。
  “还没问母妃,您怎么把芸心接来了。”
  萧梓轩说的太过顺口,芸心二字一出来,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更别说桑晚和桑芸心了。
  阮秋彤眼看着儿子身边终于有了可心人,对桑芸心愈发亲切。
  “还说呢,你去秋狝,前脚没让陛下赐婚,后脚却派王府护卫去二姑娘家守着,像什么样子?我索性把她接到身边,替你护着了。”
  桑晚担心不已:“出什么事了?怎就派上侍卫了。”
  “姚绍明不是对南边儿姑娘都心存歹念吗……”
  萧梓轩被当众拆穿,尴尬地扯了扯衣角,嘴硬道:“秋狝之地路途遥远,上次在玲珑坊门口见过,本王也是担心二姑娘安危。”
  说到这,萧衍之看了眼身后。
  原本走在最后,情绪不高的孟涞,已经不见踪迹,通向法华寺侧边的小路上,满是泥泞错杂的脚印。
  “进去聊吧,难得来一趟,今儿便宿这。”
  *
  寺庙的山门巍峨耸立,两侧各蹲踞着一只石狮子,岁月在其上留下了斑驳痕迹,却更添几分沧桑韵味。
  朱红色的大门上,一排排金色门钉,于阳光下熠熠生辉。
  进去后的感觉,和在外俨然不一样。
  庄严沉静的氛围映入眼帘,屹立多年的皇家寺庙,因着帝王到来而更加清净。
  桑晚第一次进入寺中,得见这么多僧人。
  法华寺的住持慧明看上去已然高寿,面容庄重,双眼深邃,在大殿之前携几位高僧接应帝王。
  慧明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陛下。”
  帝王沉稳点头:“慧明方丈。”
  萧梓轩则和阮秋彤从侧面回了她的禅院,并未一同上前。
  桑晚在萧衍之身侧,有些无措。
  慧明自然注意到她,眸中带着一种宁静致远的力量,仿佛能穿透人心。
  “女施主是第一次来佛门之地?”
  桑晚惊讶,双手合十回礼,诚恳点头:“是第一次,方丈怎知?”
  “施主圣洁清澈,不问世事,本不该被尘世所染。”
  慧明话说一半,侧身让步,做出请的手势:“若有兴趣求一签,老衲愿为姑娘解签。”
  此话一出,周遭传来几声低低的暗讶。
  慧明虽是法华寺住持方丈,却也是唯一修得法师境地的高僧,通晓人心,可算天意,是超脱钦天监的存在。
  被人们神乎传神,慧明方丈一签,终身难求,上一个得慧明解签的人,还是晋国先帝。
  桑晚心下无主,她本是南国皇宫里最不起眼的公主,在冷宫旁的殿宇苟且偷生,从小到大,就只见过宫中那四方的天。
  还是第一次有人,用圣洁一词比喻自己。
  她抬头看向帝王,萧衍之面容平静,“想去便去。”
  他很少见慧明方丈,纵然来寺中,也是去看太妃。
  因着遭遇过世间许多不公,手上染的鲜血也不计其数。
  他不信佛,也从不拜佛。
  慧明让小沙弥带桑晚独自进殿。
  萧衍之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背影上,慧明也转身,站到帝王身侧:“陛下命中带煞,老衲曾以为,晋国江山会在陛下手中,变成血海尸山。”
  “你该庆幸,朕当年没有屠了法华寺。”桑晚离开后,他目光变得森寒。
  慧明面不改色:“陛下仁慈,晋国江山太平,老衲纵然圆寂,也了无牵挂。”
  萧衍之纵使暴戾无常,但桑晚始终不一样,正如他方才所言,她过于清澈,而自己,浑浊不堪。
  “你适才说,阿晚本不该被尘世所染,是何意思?”
  慧明老神在在,单手竖在胸前,“阿弥陀佛,生于何所,殁于何所。”
  萧衍之眉头深皱,眼睛锐利地
  扫向慧明,这是在说桑晚本该死在南国。
  “出家人不打诳语,陛下问,老衲自会如实相告。”
  慧明面不改色,袈裟在风中摆动。
  萧衍之冷嘲:“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朕很好奇,方丈当年可知给先帝解的那签,会让朕背负血海深仇?”
  “先帝求签,只为求得下一代晋国君王,依佛祖之意,老衲已将所有利害都讲给先帝,至于旁的,并非僧人可以左右。”
  慧明双手合十,朝萧衍之行佛礼。
  若算起来,造就他成为棋子,亲族灭亡,在姚淑兰手中忍辱负重数十年的根源,便是慧明的解签。
  萧衍之意味深长:“自那以后,既然再未解签,为何又让她去求签?”
  “老衲曾为先帝解签,无愧晋国,却愧于陛下,您将她带离南国,改了姑娘命数,姑娘或可改晋国命数,天地万物,轮替更迭,老衲私心……想看看。”
  大殿气势恢宏,矗立寺中,飞檐斗拱极为精巧。
  桑晚渺小的背影,所求之签已应声落地。
  慧明:“一签落,诸事定。陛下要进大殿一同听听吗?”
  桑晚身旁的小沙弥已捡起地上摇出的签板,双手捧着。
  他不信命,只信自己,可当那人是桑晚时,他还是犹豫了。
  慧明见他无动于衷,微微欠身,走向大殿。
  接过小沙弥手中的签,再抬头,就见萧衍之终究一步步,走到桑晚身边,并攥住了她的手。
  桑晚轻轻挣扎了下,小声说:“佛门清修之地……”
  他们这样牵着,于佛祖不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桑晚察觉到帝王的情绪似有不对,自从知道他们在南国早就见过后,萧衍之还是第一次这样用力攥着她的手。
  慧明看向手中的签,转身将其放回签筒。
  冲桑晚双手合十,声音沧远:“姑娘乃凤凰之命,然须与龙相偕。龙存则生,龙亡则灭,江山亦是如此。”
  “方丈的意思是……”桑晚听懂了,只是不敢信。
  慧明欠身不语,不再解释,转身欲离开大殿,却听帝王传来嗤笑声。
  萧衍之抬头,大殿上方,光线略显昏暗,唯有几缕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棂洒下,落在眼前那座巨大端坐的佛像上。
  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宿命了然。
  “先帝当年求签,你所解之言,究竟是签中佛祖之意,还是你违背佛祖,说了心中所想?”
  萧衍之目光如同弯钩,咬着慧明的心,字字诛心:“方丈这么多年都未再解签,该不会是得罪了佛祖,读不懂签吧?”
  话音落下,慧明身形恍惚,口中喷出鲜血,点点滴滴,洒在这神明之地。
  小沙弥满目震惊,慌忙扶住他,“师傅!”
  变故生得太快,桑晚还没从慧明先前解签的话中抽离出来,就见他血洒大殿。
  慧明唇角沾血,“老衲当年,果然没有看错您,陛下是何时知晓的?”
  “出征南国前就知晓。”
  萧衍之看向殿外候着的元德清:“去给方丈请太医,他的命,朕留着可有大用。”
  慧明忽而看向桑晚,瞬间明了,仰天大笑,声音苍老无比。
  “陛下放心,老衲定不会自毁名誉,必要稳坐住持之位,等着陛下利用的那一天。”
  殿外乌云密布,雷声作响。
  慧明离开的脚步虚浮,口中念叨着:“因果轮回,皆是报应啊……”
  离开大殿,檀香之气散开,秋雨连绵,空气中都染上冷意。
  顷刻间,大雨滂沱,雾霭沉沉,将整个寺庙笼罩在雨幕之中,徒增许多神秘的色彩,连带着眼前都一同模糊起来。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已经积起浅浅的水洼,暴雨如注。
  和秋日落木萧萧,汇聚出一片苍凉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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