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行清泪慢慢从卢月照的眼角滑落,滴在了裴祜的手心里。
  原本微凉的泪水,此刻落在裴祜的肌肤上,他只觉得灼热,不知为何,连带着自己的心口都被浅浅灼伤。
  裴祜的后脑处突然阵阵抽痛,那里原本愈合的伤口此刻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将之重新撕裂,又仿佛有一头巨兽在裴祜的脑中横冲直撞,咆哮着,怒吼着,想要挣脱身上的重重枷锁,冲出这无形牢笼。
  这种多重叠加的痛苦让裴祜难受不已,自他找回记忆,这是第二次有这般感觉,彷佛他的身和心都置身于无间炼狱之中,遭受千万般酷刑与折磨......
  第一次是他在西北军营调查军粮贪污案返京途中遇刺昏迷之时,第二次便是此刻。
  偏偏这两次都是她在他身旁。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似乎是能够唤起他所有隐藏与压抑在内心深处痛苦的一味引子。
  裴祜不喜这种感觉,不喜这种心中难言之苦痛被人无端操引的感觉,哪怕他根本不知他这般痛苦究竟为何?
  他的所有情绪,无论是喜怒哀乐还是六欲七情,或本性,或贪念,均应由他自己操控,而不是被人轻易挑起,况且还是身前这与他平生毫无关联的陌生女子。
  裴祜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合了眼,下一瞬再睁开,所有的痛苦迷惘尽扫,还于清明。
  卢月照依旧紧闭着双眼,泪水簌簌落下,晶莹剔透,一旁血红洇染,冷与艳,摄人心魄。
  裴祜依旧不动声色,只不过将匕首向外离了半寸,不再割着卢月照的脖颈。
  他之所以这样做并非心软,仅仅是因为,那日山雨纷落,昏暗山洞之中,是眼前女子为他将出血伤口包扎。
  尽管,他并不需要。
  感受到匕首离开些许,卢月照松了半口气,她知道,她赌赢了。
  她闭着眼睛,哪怕脖子处的伤口再疼也紧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她本无意撞见此人,更不愿去想他为何会在这假山之中,她就赌,赌他明悉自己的意思,或许能够唤醒他的一丝怜悯。
  还好,还好......
  月影移去,假之山中又重归黑暗,此处空间狭小,两人几乎贴在一起,裴祜清晰地感受到身前女子的温热体温,以及那似有若无的梨花清香,她在故作镇定地轻轻吐气。
  裴祜向后挪了半步,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只不过他自己的后背刚好被一处尖锐突出的石头顶着,他微微皱了皱眉。
  感受到身后男子的动作,卢月照咬了咬牙,知晓自己算是过关,可她心里实在有些着急,可她又不敢睁开双眼去看丹儿是否从耳房里出来了,若是她出来不见她,再呼喊起来,岂不是又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念及此处,卢月照伸了伸被裴祜反绑在身后的手,但是又不能让他误认为自己是在挣扎,于是,她只伸出了一根右手食指,在自己的身后画着一圈又一圈。
  圆圈,似乎可以代表轮回,她在提醒裴祜,和她一同前来的人快要返回此处和她相见了。
  裴祜看见了,也明白。
  她还怪好心,知晓提醒自己。
  他望着不远处依旧亮着烛火的耳房,裴祜视力极好,能够透过窗棂看见里面徐徐而动的人影,再听周围,五十步之内尚无人来。
  卢月照心急不已,偏偏身后的男子半晌没什么动静,她还在紧闭着双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记住一些不该记住的人脸,可是她闭着眼睛又不知晓丹儿是否快要出来。
  他究竟知不知晓她不是一个人前来此处的?
  万一他是个半吊子杀手,耳聋眼瞎的,那她好不容易冒着被一刀封喉的危险求来的一线生机,会不会就因为他的迟钝而破灭,到时候丹儿出来见不到自己,再将周围吴府护院招来,那他会不会因为害怕自己将他的藏身之处暴露,而杀自己灭口?
  那非但他跑不掉,自己的性命恐怕就要交代在他手中的那把匕首上,要知道,他从未将匕首收回。
  卢月照开始怀疑裴祜,甚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只可惜,她的嘴巴依旧被裴祜紧紧捂着,她又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怒了这个歹人,要知道,亡命之徒可都是冷心冷血,杀人不眨眼的,他才不会在乎自己是否无辜,更不会在乎自己心中所想,哪怕自己是为他好。
  不,准确来说是对他们两个都好。
  卢月照重重叹了口气。
  裴祜侧首将她这副无奈模样看在眼里,嘴巴被自己捂着,偏偏她眼角还挂着泪花,双眼是还在闭着没错,可是眼珠却在眼皮下一滚一滚的,再往上看,是她紧蹙的秀眉。
  也罢,是该回去了。
  就在卢月照以为身后的“杀手”是真的愚钝不堪,毫无眼色之时,突然之间,她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推着后背向前,就这样出了这空间逼仄的假山。
  不远处昏黄的烛火映在卢月照身上,哪怕她闭着眼也能感受到。
  他是不是疯了!
  也是在这时,卢月照惊觉自己嘴巴上的手不在了。
  也是,她脖间还环着一只手,若不把另一只手放下,方才他哪里能腾出来手把自己推出去。
  只是,他是疯了吗,就这样拖着自己暴露在外面,他不想跑啦!
  不想跑可以,能不能把匕首放下来,她先跑了再说啊!
  卢月照欲哭无泪。
  下一瞬,前面耳房内的烛火突然暗下来,只留一点昏黄。
  是丹儿手里提着的灯笼在亮着。
  “吱呀——”
  门开了。
  卢月照猛地睁开双眼,恰逢丹儿关上了耳房的门。
  再转身,假山伫立,池塘静默,身后哪里有方才男子的身影。
  卢月照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腕处有些红肿,还有细细的一长条印记留在上面,明明那人将自己从假山之中推出来,再到丹儿熄灯出耳房,不过眨眼之间,他不仅将绑着自己手腕的绳子解开,还能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
  他这哪里是愚昧不堪耳聋眼瞎,分明是心中有数,成竹在胸。
  “呵——”
  卢月照实在无言,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笑自己方才竟然为那歹人担忧,还好没让他知晓,否则自己真的成了今夜最大的笑话了。
  丹儿关好门,转身向卢月照这边走来。
  卢月照赶忙回过神来,拿出手帕绕着自己的脖子围了个圈。
  “卢娘子久等了,我没想到通裕钱庄的毕老板这么大方,耳房里堆着的全是礼品,我都挑花了眼,这不,我找出来一个翡翠镯子,娘子看看喜不喜欢,若是觉得不合心意,我就再去挑选!”
  丹儿含笑说道,忽然挑了一下眉,像是有些惊讶,“呦,卢
  娘子的脖子是怎么了,怎么围着手帕?”
  “没事,就是方才我在池塘边站着看池中鲤鱼,有小虫子飞过来咬我,我干脆就把脖子围起来,这样虫子就咬不到了。”
  卢月照话语平静,哪还有方才被人挟迫的狼狈模样。
  还好脖子她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不再流血,再加上周遭昏暗,丹儿看不真切,否则卢月照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这突如其来的伤口。
  丹儿将装着翡翠镯子的盒子递到卢月照手中,“娘子要不要看看喜不喜欢?”
  卢月照笑着摇头,“不用啦,丹儿姑娘眼光好,再者通裕钱庄的毕老板送的礼品怎会是凡品,我此番是沾了郭夫人的光,还望丹儿姑娘代我谢过夫人,只不过现下天色已暗,家中还有幼子等待,等下次再上门时,我一定好好向夫人道谢!”
  “卢娘子客气,还望娘子多多为我家夫人费心了。”
  “这是我的本分,夫人和姑娘放心。”
  随后,卢月照被吴禄领着从后门出了吴府。
  后门很快被关上,卢月照捂着心口,脚步匆匆,直到彻底远离吴府,这才靠着路边的一棵大树重重吐着气。
  她抬头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总觉得方才在假山处的经历是那么的不真切。
  若不是左侧脖颈处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还真以为那只是她的幻觉。
  明明从丹儿进耳房,再到她提灯出来不过一刻钟,可卢月照却觉得无比煎熬,无比漫长。
  很快,卢月照冷静了下来,她将下午到现在在吴府的经历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有些事情她可忘不了。
  就比如,李康泰的手下李六假扮成菜贩子进入吴府的事,再比如,方才的神秘男子......
  整理好心情后,卢月照转过一个街角,向着张庄敬的家所在的巷子跑去。
  而京城另一边,裴祜已经回到了乾王府,锦囊之中的纸张烧毁残片已经交由他手下之人去修复,上面依稀还有些字迹,说不定有什么意外惊喜。
  只不过......
  裴祜站在窗角,窗外树影婆娑,明月高悬于树顶枝桠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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