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记忆深处的怒吼和现实中的声音重叠,玉蜉子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晃动起来。
  花沸雪和秦含玉两个尚有法力的联手撑起一片结界,叫此间所有人都躲进去,只是他们的法力也在快速消褪,这片结界逐渐不稳。
  安详的假象一朝破碎,此间凡人惶急犹如惊鸟。
  萧衔蝉突然想起什么,忙叫小师妹从她的芥子袋中取出梁砚之给她的画中界。
  划开一条大口子的画中界勉强能用,海纳百川般,将所有生魂都吸进去,一时间画中的月光被熙熙攘攘、挤挤挨挨的人头填满,人们经历骤变,个个惶恐不安。
  祥和的桃源村开始扭曲成诡异的弧线,如镜的水面击打岸边,响起狰狞可怖的声浪。
  花沸雪的肉身幻影维持不住,全身变回骷髅架子,他喊道:“你们快躲去画中界!”
  但师弟妹们没一个人听他的话,一向温柔的花沸雪难得生气:“听到没有,快进去。”
  “不要!”
  三人齐齐回答,倒是萧衔蝉眼疾手快,一把揪住谢无柩,让他坠在人群的尾巴处,被画中界吸进去了。
  花沸雪心中焦急,只暗骂自己素来溺爱弟妹,惯得他们连兄长的话都不听。
  画轴一卷,回到萧衔蝉手中,本以为所有人应当都在其中,却见幽暗的半空一小片衣袂飘飘,众人抬头看去,郁缠被无形的法力扼住喉咙,已然晕死过去。
  这样下去,郁缠必死无疑,萧衔蝉的心凉了半截,她紧盯玉蜉子的动静。
  周遭一切都变得动荡,犹如一个滚来滚去的水球,只有玉蜉子和孟泽兰所在的小舟那一片安然无恙,而孟泽兰此时闭眼靠在玉蜉子的肩头,像是睡着了。
  此间无声,但如果人身上有预警,那么此刻将会听到震耳欲聋的警笛声。
  玉蜉子眼神幽幽,萧衔蝉从中看到审视,化神期修士的凝视几乎化成实质,洪波涌起滔天巨浪,搅得他们站的一小片戏台摇摇欲坠。
  悬在半空中的郁缠脸色苍白,命悬一线。
  “那什么,你控制一下情绪,再这样下去,小心假发没了。”
  萧衔蝉突然出声,打断了玉蜉子的攻击。
  玉蜉子是个和尚,和尚是没有头发的,这里是他的梦境,一切变化随他心意,所以才长出发质很好的秀发来,可若他心绪不稳,变幻出的头发也会消失。
  听到萧衔蝉如是说,他愣住片刻,脑袋上油黑飘逸、厚实浓密的头发丝似乎也僵住了。
  萧衔蝉忙趁着这刹那喘息的空档道:“你老婆是我的粉丝,你要是现在敢伤我和我的同门,等你老婆醒了,绝对没你好果子吃!”
  玉蜉子:……
  四周动荡如海啸的潮水一下子褪去了,幽静的黑暗渐渐吞噬这片梦境,唯有玉蜉子和孟泽兰坐的小舟是亮的,像一点萤光。
  萧衔蝉稍微松了一口气,一直苦苦抵挡梦境动荡的花秦二人也能休息一下,两拨人无言地对望彼此。
  良久,玉蜉子率先开口:“你就是那个以俗喻理的文人?她很喜欢你。”
  萧衔蝉嘿嘿笑了一下:“好说好说,那什么,你把他也放下来呗。”
  她指了指斜上方,郁缠还是被扼住命运的脖子,摇摇欲坠。
  第61章
  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让玉蜉子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杀郁缠!
  “郁缠是你的师兄玉蟾子吧?”萧衔蝉试着劝解道,“要是没什么大仇……”
  玉蟾子脖颈上无形的手猛地用力,他的脸色瞬间变青了,脖颈在压力之下发出脆弱的声响,萧衔蝉听得胆战心惊,连忙住口,不敢再刺激他。
  “寻常修士根本不可能在我布下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你们是奉莲送归济世大士之命,特地以身试险,就为了降伏我二人吧?”
  玉蜉子虽是问句,但语气很肯定。
  “想必家师将始末已与你们讲清楚了,不过我劝你们最好识趣些,玉蟾子杀了我妻,我若不杀之为我妻报仇雪恨,枉为人夫!”
  四人听到此话,齐齐看向似是睡过去的孟泽兰,她的面色红润,正好梦沉酣。
  “等等,你怎么确定是他杀了孟娘子?”
  “什么叫’杀了‘?孟娘子她……”
  四人惊讶的询问乱七八糟响起,玉蜉子置若罔闻,他轻握妻子的手,眼神眷恋地一寸寸滑过孟泽兰的脸庞,嘴角浮现温和的笑:“时间到了……”
  蓬莱岛四人没能理解他说的话,随着玉蜉子话音的最后一个字落下,闭目沉睡的孟泽兰裙角忽然化成一片浅黄色的结香花瓣。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那一点花瓣瞬间蔓延出成千上万片,在沉闷的黑暗中流光般飞舞,为这里的危机点缀绚烂的美景。
  “她……”
  众人愕然。
  结香花瓣散发着阵阵清香,将人一下子拉入有萤火虫的静谧夏夜,只是这梦幻的景色并未吸引住除了玉蜉子外的旁观者。
  花沸雪面色凝重,压低声音:“他的执念越发重了。”
  他们所在的空间愈加暗,仿佛一桶浓稠的黑漆倾盆而下,吸纳所有色彩,压得人呼吸不畅,若无法化解玉蜉子的执念,他
  们所有人今天都会丧命于此。
  萧衔蝉神情严肃,玉蜉子的执念到底是什么?若真如他所说,孟泽兰已死,那之前与她说话的是谁?
  难道……
  “你知道孟泽兰是有意识的吗?”
  花瓣已经蔓延至孟泽兰的腰间,每一片花瓣都带着一点微芒,蝴蝶振翅般飞翔,如一曲挽歌,那是她消散的灵力。
  玉蜉子专注而贪婪地看着妻子,听到萧衔蝉这话,眉头压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师兄妹四人至此地,忘却所有记忆的当天,孟娘子来找寻我们,她让我们恢复记忆,并将你们的过往一一说与我听。”
  “你说什么?”玉蜉子瞳孔颤动,双手握紧,指甲嵌进掌心,不敢置信道。
  萧衔蝉意识到了什么,她对玉蜉子的执念是什么,已有了猜测。
  她进入结香梦境,醒来后落脚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山顶的结香树,在那里,她听到了极清楚的求救声,那应是孟泽兰的声音。那夜,他们三人看到玉蜉子心绪不稳,结香梦境差点崩塌,还是孟泽兰安抚他才稳住他的情绪。
  可玉蜉子不知道。
  “你一直都以为你的妻子是你在梦境杜撰出来的幻影,是吗?”萧衔蝉问道,“但事实并非如此,你的妻子尚留有一缕魂魄,她伴你左右,想帮你走出迷障、放下执念……”
  “住口!”玉蜉子怒喝,“我只杀玉蟾子一人,若你还要胡言乱语,莫怪我破了杀戒。”
  杀玉蟾子不算破杀戒吗……
  萧衔蝉不顾玉蜉子掩藏在恼怒下的慌张,她快速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于戏台上所演的故事,完全是孟泽兰的视角,我们知道孟泽兰于执梦中看到的是被血洗的山海界,但完全不知道你在疏远她之时经历了什么。”
  玉蜉子浮于面上的薄怒渐渐消去,他的眼睛有几分迷茫,抱着孟泽兰的手收紧,他无措地抚上她的侧脸,喃喃道:“我分明试过招魂,可是一无所获……他告诉我虽然你真身犹在,然三魂七魄早已步入轮回,我去寻黄泉路、奈何桥,还是一无所得……小花……”
  萧衔蝉的眉毛一挑,敏锐地抓住玉蜉子话中的重点——谁告诉玉蜉子孟泽兰神魂散尽的?
  孟泽兰的头颅以下都变成了花瓣,这花瓣蔓延得极快,像是一柱香终于烧到了尽头,几个呼吸间,温婉白皙的美人面就全都变成了花瓣。
  “她神魂犹在,生机尚存。”萧衔蝉肯定道,“我们看到过她在莲送归的本体,被劈了一大半,灵力消散,本体难活,不过,至少那个时候,她的神魂的确还在。”
  玉蜉子怔愣,眼底忽闪过一丝晶莹,他慌乱地站起来,试图抓住飞舞的花瓣,脚步踉跄,笨拙的像个抓蝴蝶的孩子。
  浅黄的花瓣似是在逗他玩儿,飘来飘去不让他抓住,倏尔,又全部扑向他,将他抱了个满怀。
  “你的所言所行,她都知道。”萧衔蝉看向轻盈的花瓣,“她早就知道你的心意了,在你借口闭关之时,她就想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冷淡,突然疏远——你那时陷入的执梦,和孟泽兰有关。”
  她肯定道。
  一滴哀恸的泪滑落,玉蜉子栽烛般颓然跪下,漫天花瓣包裹着、拥抱着他,一片花瓣飞到他的下巴处,接住那滴泪,温柔得仿佛一个轻吻。:
  那场执梦里,他和孟泽兰结为夫妻,是凡间最普通不过的一对小夫妻,梦中没有血腥背叛、没有欺骗龌龊,偏偏这样满是真心和美好的梦是最难醒的,最后还是先醒过来的孟泽兰唤醒了他。
  击退恶鬼后,玉蜉子挣扎良久,不敢接受,所以才忽然性情大变,拒绝与她如往常一样相处。
  这就是玉蜉子的执念——莫名的疏远,怎么都压不住的心意,想要长相厮守的愿望,这些他都没来得及说出,没来得及解释,什么都还没说出来,他们就阴阳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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