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的妹妹回来了 第49节
正想着,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问女人例假回去了几年,吃阿司匹林之前有没有潮热、盗汗的状况。
“偶尔会有,但不多,大概一个月里会有一两次。”
在这个年纪是正常的,远达不到病态的程度。老医生又询问这次出汗有没有时间差异,比如说是白天和夜里有没有频次上的区别,劳累之后会不会加重,怕不怕风等等,很明显,他跟今越是同行。
女人淡淡的笑起来,这些问题西医就不会问,“确实是有点怕风,风吹来的时候身上也觉得冷,但进入室内就没有了。”
今越心头一跳,光从出汗、怕风、怕冷这三个症状来判断,倒是很像感冒,也就是中医所说的太阳中风证,可体温又对不上,一般这个证候还伴有发热才对。
“老大夫是中医出身吧,能否帮我把个脉?”女人温声问。
把脉的时候,今越留意女人神色,她又擦了几次汗,手帕又湿了一条。
“脉象沉细略数,手足不温。”老中医闭着眼睛,一边把一边说。
今越心头再次跳了一下,心说果然不对劲,要是先前自己猜测的太阳中风,那脉象就绝对不可能是沉脉,得是浮脉才对,一个沉一个浮,看字面就知道,是完全的南辕北辙,彻底的背道而驰。
随即,今越脑海中又浮现出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把脉把错了?
但随即,她立马摇头否定了,这位老中医的年纪至少在五十岁以上,以人家的经验和从医年限,能干中医干到这个年纪的,把脉基本不会错,因为这是从他们十几岁就开始练的基本功,每天一睁眼就在练,已经练到跟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简单。
她宁愿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不会相信是他把错脉。
果然,老中医也是皱着眉头,显然内心十分不解,总觉得病人的症状和脉象互相矛盾,喃喃自语:“莫非是太阳少阴两感?”
今越再次摇头,那就更不对了,太阳少阴两感倒是能对上一个脉微细,但这个证候的明显特征是不出汗,这跟病人的主诉又严重不符……
果然,老中医也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说法,“是我失言了,应该不是这个证候。”
女人摇头表示不必介意,似乎也不意外他诊断不出,因为这三个星期以来请过的老中医,想法都跟他差不多,她也曾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判断大胆给她开药,心说试试看,可不喝药还好,一喝药汗出得更多,就跟水一样淌下来,不一会儿连衣服都是湿透的。
她的视线落在进屋之后一直没说过话的、年轻得就像一名小护士的舒今越身上,能走进书房,来到自己面前的,她当然知道不可能是护士,“这位小同志怎么看,我看你好像一直没说话?”
今越心头打鼓,有种上公开课被参观校长莫名其妙点到名的感觉。
她真的只是来凑人头的啊!杨正康也是,要出头也分分场合吧,这么多医学大拿都没办法的怪病,他把她推出来,这是坑她啊!难怪徐端让远离他,诚不欺她!
内心吐槽,面上还得维持淡定,舒今越秉承“多说多错不说不错”的原则,摇头说自己才疏学浅,没什么看法。
其他人本来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但听她这么爽快的承认,心里还是嗤笑,杨正康从哪儿找来的啊,滥竽充数也找个像样的吧,找个跟他们孙女差不多年纪的,也不怕“病人”生气。
然而,女人却并未生气,她还饶有兴致地看着舒今越,“可我刚才看你好像摇头几下,又点头两下,点头我能理解,摇头是有什么想法吗?”
“没关系的,这里都是你同行,说两句也没什么。”本来,这话是有点拉仇恨的,可从她嘴里温声细语的说出来却有种鼓励的意味,很像徐端的语气。
徐端很好说话,那是不是她也好说话?
今越似乎有了点勇气,“那我就大胆问一句,您除了出汗,真的没有别的症状了吗?”
这话一出,满室皆静,莫医生也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这种反复的明晃晃的询问,有点质疑的意味,这个小女同志是在质疑病人说谎吗?
可女人的身份,他们跟舒今越可不一样,今越不知道不代表他们也不知道。到了这个位置上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被下面的人质疑,即使他们真说谎了,也容不得你质疑。
可以不信,但当众质疑,换他们也生气。
今越咽了口唾沫,“我不是质疑的意思,您也不会说谎,但有些症状可能存在了很长时间,突然出现类似症状的时候就容易被掩盖,影响自己的判断,以至于没把新症状往这次生病上想,您说对吗?”
女人点点头,“那你说说我平时还有什么症状?”
今越见她没生气,反倒很温和,心里先松口气,“您平时会不会脚抽筋?”
“抽筋?这跟出汗有什么关系,老齐你搞中医这么多年,你们中医上多汗症和抽筋有关联吗?存在因果关系吗?”中年男人忍不住,总觉得领导对这女孩过分关注和宽容了。
他们要是敢这么跟人说话,早就战战兢兢了,可她却像个天真的孩子,拥有某种“特权”,实在是让人不舒服。
姓齐的老中医没说话,但没说话就是一种态度,表明他跟今越不熟,不是一条船上的。
另两位年纪大的老医生,也眼观鼻,似乎是打算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出丑。
倒是莫医生脸上露出一抹好奇,“不知道舒医生何出此言,能否帮我们解解惑?”
今越顺着他给的台阶,说道:“在《伤寒杂病论》中,有一个病症叫做漏汗证,顾名思义就是汗液像漏了一样止不住,私以为比临床医学的多汗症更形象。此证的病因多为太阳病后发汗太过,导致汗出不止、手脚痉挛的症状,所以我……”
“桂枝加附子汤证!”一直没说话的齐老中医忽然眼睛一亮,“是啊,桂枝加附子汤证,我怎么没想到,阳虚漏汗证!”
整个人仿佛焕发出一股奇异的光芒,那叫茅塞顿开,叫醍醐灌顶。
众人看他神色哪还有不明白的——这说明今越没说错,人家年纪虽小,却不是无的放矢,更不是信口开河。
而病人的回答也给了他们肯定的答复:“是,我这半年来是有脚抽筋的情况,医生说这是因为更年期激素水平下降导致缺钙,只需要按时补钙就行。”而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有脚抽筋,这次漏汗证的脚抽筋就被一直以来的类似症状给覆盖了,忽略了。
莫医生依然好奇,“稍等片刻,什么是太阳病,是因为生这种病跟晒太阳有关吗,那是不是也有月亮病?抱歉,我只是好奇,没别的意思。”
女病人也看着今越,坐直了身子,擦汗的频率都变低了。
今越笑起来,这莫医生还挺有意思。
“中医辩证有一个六经体系,根据疾病传变速度、部位、特点划分成太阳、阳明、少阳、太阴……等六种证候,就像临床医学把疾病划分为消化系统疾病、呼吸系统、循环系统等几大系统疾病一样,其中太阳病指的是以发热、怕冷、头项僵痛、脉浮为主要表现的一类疾病的统称【1】。”
莫医生似懂非懂,今越打的比方他懂,但什么太阳什么太阴的,哪怕只是简单的“阴”和“阳”他都搞不懂,更别说前面还加了各种限定词,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一头雾水。
今越回想一下,觉得自己还是讲得太深奥了,对于一个接受了多年临床医学思维的人来说,别说理解和接受,简直倒反天罡。
“你就这样想,这种称呼只是对疾病所处阶段的一个阶段性总结,就像西医上的哮喘,会分为急性发作期、慢性持续期和临床缓解期一样。”
莫医生瞬间秒懂,“原来如此,那你说的太阳病,是不是就是感冒病的初期,发热比较明显的时候?”
今越点头,跟聪明人说话挺省力。
在场众人一开始对她多有轻视,现在多少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他们虽然不懂,但她能把晦涩的专业知识用大家都能听懂的语言讲出来,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更何况她还提出了这个什么太阳漏汗证,连齐老中医都茅塞顿开。
众人以为终于能下正确的诊断,拨开云雾见月明,脸上露出喜色,纷纷催促齐老中医针对这个病开方子,大家一起见证中医的奇效。
是的,医疗行业历来以技术服人,虽然学西医的不懂什么伤寒杂病论的原文,但他们相信齐老的经验和技术,能干到高级职称,能被请到这里来,就不是泛泛之辈。
“齐老快开方吧,有您老出手,今天必定药到病除。”
齐老中医“哪里哪里”的谦虚着,手却跃跃欲试。
与众人的摩拳擦掌不同,今越的眉头微微皱着。
莫医生发现了,有心想再追问几句,又觉得人多口杂不适合深谈,心想等结束后一定要向她请教一番,肯定有他不知道的玄机。
而书桌后的女病人,也没忽视她的异常,“小同志姓舒是吧?那我就叫你小舒了,小舒同志觉得还有不妥的地方吗?”
今越看看齐老中医,等着让他接话,毕竟自己是晚辈,他的徒子徒孙都比自己年纪大,任何一个行业里的规矩都是这样,更何况还是讲究经验和辈分的中医界。
然而,老中医什么都没说,已经气势十足的提起笔来,“唰唰唰”在纸上开方子了。
舒今越深吸一口气,“我觉得,不一定是桂枝附子汤证。”
“什么?!”
“又不是了?”
“刚才不是你提出的这个什么手脚痉挛就是漏汗证吗,现在又说不是?”中年人实在忍不住,胸口气得呼呼的。
老中医方子开到一半,也有点不大高兴,“太阳病发汗太多,汗出不止,怕风,四肢拘急,病人的症状与条文基本吻合,不知道你还有什么看法。”
眼神里暗含责备,这小年轻真是没事找事,方子一开,病一治,这事就了了,她一会儿一个“但是”,一会儿一个“不过”的,有卖弄之嫌。
不过想到她的年纪,又宽容两分,谁不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他们年轻时候,比舒今越还冲动自负,总以为自己是张仲景再世,华佗重生呢。
“既然齐老师您问到我,那我就直接说了,我虽然没有您的经验丰富,但我以前的师父曾教过我一句话,中医看病不是套症状,而是查病机,也就是疾病发生的内在机理。”
就像来的路上她想过那些,同样是出汗的症状,但病机不同,伴随的其它症状也就不同,如果只单纯用症状去一一套用,而忘了深究发病机理,就会让思路浮于表面,甚至误诊。
还是那句话,症状可以骗人,但脉象不会。
她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面朝女人开口:“同志您好,我可以为您把一下脉吗?”
女人很大方的点点头,把手腕伸过来。
那是一双不怎么白,皱纹横生的手,皮肤也没多少弹性,但透过松散而浅薄的皮肤能感觉到她骨骼的坚硬和粗大……跟千千万万龙国妇女一样,是一双普通劳动人民的手。
舒今越闭上眼睛,细细的感受指腹下的跳动:首先脉位上来说是沉的,需要重按才能找到;脉形来说是细的,像一根丝线;而节律来说的话,节奏均匀,中间没有停顿,但却偏快。
“脉象沉细略数,跟齐老师把的一样。”
老中医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但今越下一句话,他的脸色彻底黑了——
“所以我觉得,病机除了阳虚之外,还有阴虚,当属阴阳两虚。”
老中医一下子着急起来,“你不能因为病人有略微的数脉就觉得她阴虚啊,这是刻舟求剑,太死板了,其实人体是很复杂的大单位,不能像教科书一样去套,况且脉象也有生理和病理之分,或许病人天生就是数脉之人呢?”
舒今越笑了笑,确实是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有的人脉象天生就跟常人不一样,但那不是病态,可……
今越站起来,“我可以确定就是阴阳两虚。”
她走到窗边,指了指天空,“病人最初生病是在三个星期前,而那时候正是书城最热的时候,可能您忘了当时您生病的情形,现在不妨仔仔细回想一下,生病之前是不是吃过什么凉的东西,冰西瓜,冰棍儿这类的,而且数量不少。”
根据时间倒推,她记得那天特别热,达到了今年有史以来的最高温,二哥还从菜店抱回一个大西瓜,说是下面生产队送来的,作为福利,就给正式工每人发三个,临时工发一个。
大院里的工人家庭都羡慕坏了,打趣说还是在菜站当临时工好啊,吃西瓜不花钱。
他们把西瓜吊在桶里,放进水井里,为了防止李大妈顺手牵羊,舒老师还在水井旁守了两个多小时。
女人果真眯眼想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对,我记得那天天气很热,开了两场会,心情烦躁,回家来喝了两碗绿豆汤,是冰镇过的。”
舒今越笑起来,这就对啦,贪凉之后发烧了,烧到39度,然后在医生指导下服用阿司匹林解热镇痛,这种治法在西医上挑不出错处,可在中医看来,却不是最正确的治法。
西医发烧就是解热,可中医还得探究发热的原因,不是机械的见热就退热,尤其是贪凉导致的发热,要是忽然发汗,这会损伤机体的阳气,而大量寒凉的东西在体内排不出去,又会损伤人体的阴津,再加上漏汗时间太久,就像一个关不严的水龙头,阴津流失更多……三重叠加,简直是雪上加霜。
“那依你之见,该用什么方?”老中医听到这里,已经心服口服,是自己疏忽了,他没想到仔细询问病人第一次发病时的诱因,以为就是简单的吹了点凉风。
“芍药甘草附子汤。”
“不加味?”
“不用加,就三味。”
女人听到这儿,“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给我开方的话,只会开三味中药?”
舒今越还没说话,那中年男人的嘴角抽搐两下,“我记得你们中医的方子都要写满一张处方签,你才开三种中药,这真的能治病?”
今越没说话,看向女人,她是病人,要不要选择她的治法,在于她。
女人犹豫片刻,“你先把方子写下来。”
今越提笔,写下芍药15克,甘草15克,制附片5克,因为含有附片,重点强调了一下煎煮方法,让一天三次,每次一小碗,趁热喝就行。
老中医接过处方看了看,教科书式的精简且经典,自己刚才开的除了桂枝加附子汤之外,还加了一些温阳的,洋洋洒洒足足有15味药,处方签上写了整整五行,而舒今越的只有一行。
名副其实的经方!
孤零零的三味药,像是在打他耳光,响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