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的妹妹回来了 第158节
她想送今越下楼,今越却不急着走,“安娜姐,我有个事想问问你,阿姨平时很容易出汗吗?”
“对,这两年她出汗特别多,去看过医生,说是更年期症状,吃点药会好点,但不吃的话还会继续出,果然这一年多来就慢慢的减少了,今天看着多估计是紧张,我妈一紧张就有这毛病,以前我爸还说过她。”
原来如此,安母的年纪这个解释也说得过去,“那行,那你先回去照顾阿姨吧,不用送了,我们自己下去。”
来到医院门口,今越想起跟徐端和好的时候,就是吃不远处那家红糖饼,“我想吃红糖饼。”
“走吧,一起过去。”他推着车,走在外侧,护着她走在内侧,隔绝了人流和车流。
今越一蹦一跳的,“多买两个,给我爸妈也带两个回去。”
谁知走到才发现,居然没开门!
“我怎么糊涂了,今天才正月初二呀,很多商店都不开门的。”正式单位都还不上班,她是被人临时喊来,把时间都忘了。
“想吃我们就去青青家做吧,正好陪陪她。”
这个提议得到舒今越的高度赞成,“好!”
今年过年姚青青没去舒家,说是想自己一个人过,今越也就没勉强。
俩人来到金鱼胡同,徐端回家拎面粉和红糖,今越就去自己买的房子门口溜达一圈,因为不想声张,今年连春联都没过来贴,房款她在高考前就全部付清了,张表姐去公安局注销前夫户口,带着儿子调回老家,彻底跟抛妻弃子的男人没了关系。
得益于小林医生在日国大力推广胃升液,收获了不少忠实铁粉,销量大增,所以今年今越的分红除了去年剩下的五千块,又增加了一些,即使付清房款,她手里也还有钱。
她现在琢磨,这点钱干点啥好?
“别看了,外头冷。”徐端来叫她,俩人来到青青家,她正睡得香,是豆包听见今越的声音,去床上硬生生把她叫醒的。
她顶着一头乱发,看见他俩的一瞬间,哈欠都忘了打,“今越,徐二哥你们这是……”
“你啊,这都几点了还睡,走,做好吃的去。”
今越把她推去洗漱,结果发现水是凉的,一看剩下的菜也很随便,就一点熟食和几个花生米……今越和徐端对视一眼,有点心酸。
青青真不听话,舒家和徐家都叫她了,但她嘴硬要一个人过,还说什么一个人也能吃好喝好,结果就这?
舒今越真想打她狗头,“明年我绑也要把她绑到我家去。”
徐端没说话,默默地去烧水,揉面,面团醒发的时候,他就把红糖切成细末,又加了两把芝麻进去。
今越和青青跟在后面看,“加芝麻不用炒一下吗?”
“烙饼的时候温度太高,芝麻自己会熟,现在炒过待会儿容易焦。”
好吧,她俩都是厨房废物,只会吃不会做,他说啥就是啥,有没有道理她们待会儿会检验。
饼做好,锅里放少少猪油,把锅抹了一圈,油亮油亮的,饼子下去,就见他一个个下,一个个翻,一个个出锅……白面团在他不断翻动中成了金黄焦香的圆饼。
徐端铲出来,一人分了一个给她们,“当心烫。”
女孩们才不管呢,埋头就是一个斯哈斯哈,今越刚开始确实被烫了一下,等不太烫了,把自己咬过的饼子递过去,“来,徐大厨辛苦了。”
于是,徐端就在姚青青震惊的目光中,咬了一大口。
姚青青拐拐今越,“徐二哥还真吃啊?”
“我们是男女朋友,咋了,不能吃?”
姚青青做出一副恶心到的样子,“好啊,你们就故意气我吧,我明年,哦不,今年,我今年也要谈对象,谈一个比徐二哥还好的对象,哼!”
“那你注定要失望了,这世上就没有比他还好的男人。”
姚青青捧着心口,这回是真被恶心到了,“你俩腻歪死了,我不行,受不了,我要出去透透气。”
舒今越得意洋洋,她的对象肯定是最好的呀!她要做世界上最棒的中医,睡最帅的男人!
两个目标,她都在稳步推进。
“老实交代,我的工作是不是你安排的,不说实话的话我就直接出去问青青了。”
徐端有条不紊的翻着锅里的饼,“不是我安排的,是你自己争取的。”
眼看女孩就要急眼,他继续道:“不信的话你仔细回想,救下青青是你善良,而她正好有一份工作是因为姚飞扬的牺牲,你又正好学到了医术,有足够的能力去接这份工作,这么多步,都是偶然事件的集合,而你恰好努力了一把,就争取过来了。”
“如果非要说我在中间做过什么,那就是我评估过你的能力,觉得你想走专业技术路线的话也行。”本来,徐思齐找到他帮忙的时候,他是想把她安排进学校,那天打球就是为了跟蒋卫军聊这事,他能帮上忙。
谁知正好听说她给杨正康母亲看病的事,当即顾不上其它,先提醒她远离杨家人再说。
“你的意思是,我差点成了一名老师?”
徐端点点头,他确实是这么想的,给她安排进机关幼儿园,工作量不要太大,接触的人员不要太复杂就行,等她慢慢的学出本事了,再往中小学去。
“你这家伙,怎么不早说,那段时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烦你,正是忙着找工作的时候,徐思齐又帮不上忙,你一会儿露个面,一会儿又消失的,我还不如去求杨正康呢。”
徐端递过来一个饼子,“是我不好,那时候我内心也很犹豫。”
“你把我忘了,我有点……嗯,失望吧。”
今越正打算咬饼子的嘴,收住了,“什么把你忘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徐端洗洗手,坐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你以前问过我三次,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现在告诉你,是的。”
1970年冬天,那是一个雪夜,他所在的连队在追击两名境外逃犯的时候,发生了一场意外。
那样几年难得一遇的极端天气里,大雪封了山,山路全被皑皑白雪覆盖,他们三人小分队里,有一名战友摔下山崖,一名被严重冻伤,他是最后一个还活着且有战斗力的人。要是平时,以一敌二他不在话下,但那天雪太大了,他的眼睛出现短暂性失明,敌人又太狡猾,他掉进山上猎户设的陷阱内,左侧大腿的血管被割破,出了很多血。
陷阱不算深,要是平时他很轻松就出来了,可那是一个雪夜,低温、雪盲、受伤、失温……他已经在里面困了两个小时,再出不去就要被冻死在里面了。
他盯着那片天空,不知道盯了多久,他听见狼嚎,也听见雪花落下的声音。
渐渐的,他开始出现幻觉,亲生母亲出现在他头顶,把他搂在怀里,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这个女人他其实只在十几岁的时候见过一面,那时她跟她的家人要举家迁往港城,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母亲长什么样,却也是最后一次,唯一一次见她。
然后,生母不见了,换成父亲那张古板的脸,他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暴跳如雷,时而又如受伤的野狼,静静地趴在书桌上,舔舐自己的伤口,而他知道,每次这样的时候,他应该马上离开书房。
小时候不知道要离开,然后他背上就多了几道血肉模糊的鞭痕。
长大后,很多人都说他的父亲是个好人,是个了不起的汉子,宁愿牺牲掉六个子女也不向日国人屈服,他也说是的,他牺牲了很多,而他跟那么多或死或失踪的哥哥姐姐比起来,他算幸运的,只是一点冷暴力和鞭子而已。
然后,那个阴晴不定的父亲不见了,又换成横眉冷对的徐夫人,她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冷冷地看着蚊帐顶,或者冷冷地瞥什么人一眼,但他知道,她的眼神从不会落在他身上,哪怕是厌恶、生气或者愤怒,从来不会落在他身上。
他长大后才知道,原来这就叫彻头彻尾的漠视。
他学走路的时候,摔了一跤又一跤,他冲着她张手,叫“娘”,希望她能来抱抱自己……吃樱桃的时候不小心一整颗吞下去,卡在嗓子眼,一张脸憋得青紫,他迷迷糊糊想要她的怀抱,可她只是冷着脸静静地看着。
徐夫人没有真正的打过他,或者骂过他,更没有像其它高门大户的主母一样想要弄死他,她只是漠视他,当他不存在而已。
可就在那个陷阱里的时候,他听见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她在叫他“小八”。
是啊,他是徐家的第八子,他是小八。
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小八”,像是夏天青石板上流淌的泉水,甘甜,温暖,欢快。
徐端从回忆里收回心神,看着今越的眼睛,笑着说:“我以为是幻觉,但确实是有人在叫‘小八’。”
舒今越要是还联想不到自己身上,就是真的大笨蛋小草包了,她一拍脑门,“你说的时间正好是那年我出去找牛的时候,而生产队那些牛,我给它们取了名字,丢的那头排号第八。”
所以,“小八”是叫牛,她一路跌跌撞撞的找牛,以为自己找不到牛就死定了,完蛋了,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却恰好如九天仙女一般出现在他头顶那片天空。
十七岁的舒今越想要救他,可是他太重了,伤了腿又使不上力,幸好她自己带着镰刀,“大哥哥你等着,等我去砍几根藤条过来,我拉你上来哦,你别害怕,我一定会救你。”
那一刻,他是真的害怕这个九天仙女会走,她是他唯一的生存希望,甚至哪怕要死,他也不想一个人静悄悄的死去,他必须把消息带出去,“你能帮我带个话吗,去你们县的武装部?”
少女的声音从旁边的小树林里传来,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特别清脆:“不带,你有啥话自己去说!”
徐端笑起来,“那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说什么?”
“什么都行,你叫什么名字?”
“舒今越,不对,我叫苏今越,我爸爸姓苏。”然后,她又“消失”了,她往树林深处走,他喊了好几声苏今越,她都没有回答他。
于是,在她去砍藤条的半小时里,冻得浑身麻木的他,用手指甲在陷阱里写她的名字,“苏”应该是草字头的苏,但名是哪两个字呢?
是“金悦”,“金月”,“金越”,“今月”,还是“衿月”?
他尝试了很多个很像女孩子的名字,但到底是哪两个字,真的很头疼。
头一疼,似乎连腿上的伤也更疼了,他觉得哪怕是能侥幸活下来,自己的左腿也应该是废了。
而徐家的第八子成了个废人,父亲应该会很失望吧,徐夫人也许还是漠然,而他的亲生母亲……哦不,她不会在意的。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在意他。
然后,他听见一声雀跃的呼喊:“喂,我回来啦!”
“你还好吗?”她问。
“你的名字怎么写?”他问。
俩人同时开口,她笑起来,就是个单纯善良但又有点笨笨的女孩子,“我本来姓苏,‘今越’出自伟人的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原来这两个字,父母应该是有点文化的才对,怎么会在乡下,“你几岁了,怎么会在这里?”
“十七岁,我是书城人,来这边插队的,今天是来找牛,啊对,牛!我的牛丢了,石队长肯定不会放过我,牛丢了怎么办呜呜……”
“你先别哭,听我说,牛一定会找到的,找不到的话,我赔你一头,你赔给生产队就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我总是很笨,总是把事情搞砸,我从小到大就没真正做成过一件事,小时候总是弄丢红领巾,总是被老师体罚,大家都叫我小草包,其实我不笨的,我只是没机会做很多事……”她的大哥有一手好文笔,三姐又美又优秀,全家只有她和二哥是普通人,可普通人也没有表现机会。
“我和二哥还不一样,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我不能。”
青年笑起来,“你一定会靠自己成功一次,最少一次,因为你可是苏今越,你叫今越,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记得吗?”
女孩又哭又笑,吹出一个鼻涕泡,生怕被人看见,悄悄吐吐舌头。
青年也确实没看见,“而你以后要做的就是相信自己,不要说自己笨,说自己草包,不要说‘总是’,反复强调自己的失败,你会陷入恶性循环。”
少女笑着夸他:“大哥哥你真厉害,说话跟我爸一样。”
青年哭笑不得,这算哪门子夸奖。
为了不让她陷入负面情绪中,他转移话题,“那我们来一起想办法,把我拉上去吧,等上去之后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这是一种对小孩子的承诺,就像诱哄一个小孩替自己干活,为了保证她中途不撂挑子,他只能问她想要什么。
“我想吃东西。”她总是吃不饱,自打插队没有一顿是吃饱的。
“吃什么?”徐端一面问着,一面让她把藤条举起来,他看看什么样子,该怎么把他拉上去。
“吃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
今越先是想到那头丢失的名叫小八的牛,“我想喝牛奶,上次我偷偷尝了一点,太腥了,好难喝呀,可他们说牛奶是要卖进牛奶厂,再卖给城里小孩喝的,那么难喝,城里小孩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