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总之,江诵一言不发,领着新来的乐什么年咚咚跳了两回,后者表示相当惊恐,下楼时扶着墙壁脚杆打闪,表情颇有要立马打报告调回去的意思。
江诵暂时没功夫给新晋下属做心理疏导,他直奔听控间,进门时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他不是已经回家了吗?”
那位摇人的女猎——宋皎,应声看向他,表情疑惑不似作伪:“谁说的?图书馆内所有生灵都被带回来了,除却被你勾走的鱼,剩下的一个没跑。”
江诵掏手机翻通话录音;“你们行动组负责人。”
“江队,”宋皎揉揉额角,表情疲惫而难看,“实际上,我们组准备围捕的异端和负责人一起失踪了。”
这下江诵表情比她更难看了。
“虽然我有些讹兽血统,但我发誓,这种事上我不会开玩笑的。”她耸耸肩,示意他先处理当下,“方先生有些不好,他太慌了。”
单向玻璃那头,质询室内,方恕生缩坐在椅子里,脊背微微弓着,十指绞在一起压着桌面,看上去很紧张。
他手边摆着新沏的茶水,温度适宜,问话的警员温声让他放轻松些,又示意他润润嗓子,但他没有照做,只是有些畏缩地低着头,继续说:“……我不确定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一定不是在交流会上。”
警员顺着他问:“为什么呢?”
“我有一个习惯,录音时喜欢插标记,这样方便回听的时候定位。”方恕生指指录音笔,“录音是完整的,而且每一段讲述都有标记区别。”
“你怎么确定这些标记是你按的呢?”警员提出另一种可能,“你不是有个同伴吗?”
方恕生这才想起有鱼的存在似的,目光飘移过几秒,才说:“哦,他中途就出去了。”
“你听出哪里不对劲吗?”宋皎指甲点着玻璃,有些焦躁,“我们抓捕的异端是一只以负面情绪为食的白耳狨猴,也就是只狌狌。刚化的形,拒绝登记,外表女性,二十岁出头,混迹各类讲座讨饭吃。她胃口大,把好几个人吸成了神经衰弱或者早期抑郁。但是回来的人都在不约而同地表述‘我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就像是……”
乐知年终于蹭过来了,边掩好门边插话道:“您的意思是,‘信物携带者’的影响扩散了吗?”
宋皎愣了愣:“什么信物?谁是信物携带者?”
江诵瞥他一眼,警告他别乱说话,嘴上问着宋皎:“监控呢,被毁了吗?”
宋皎答道:“没有。”
不但如此,监控还相当完整,除却蛾子遮挡镜头时偶尔出现的闪烁外,各个角度清晰记录了交流会所有参与者的行动轨迹,且看上去无人入睡。
其中,有鱼半途离开,方恕生独自听完全程且始终保持清醒,结束后,他收拾好东西,乘坐电梯来到一楼大厅,找到同伴,当时后者正在和窗户外的江诵友好交流。
而现在,交流对象江诵看着拷贝回来的监控画面,居然有点不确定他和有鱼说话时,究竟有没有注意到方恕生。
按理来说……
正在这时,监控画面和玻璃那头同时闪烁了一下。
不足一秒,却足以天翻地覆。
质询室内能量警报器突兀大响,两名警员目露惊恐,霍然拔枪起身。
方恕生双手依旧撑在桌上,但手背青筋鼓动浮起。
他表情痛苦,嘴含喃语,脊背越拱越高,尖啸声后,竟是以四肢着地的姿势,动物似的,直接从桌面飞快跃了过去,瞬息豁开房门,爬出门外。
乐知年彻底呆住了:“他……”
江诵伸手排开他,抢步跨进走廊时,正撞上闻声赶来的警卫员们举枪射击。
子弹弹飞,几秒间廊灯灯罩碎了好几盏。
“他是人类!”那两名同步跟进廊中的警员拿着枪有些不知所措,底气不足地阻止道,“是情报科外线人员!”
可方恕生现下看着着实不像个人类。
他动作敏捷,速度奇快,身如鬼魅,甚至能在墙面和天花板行走,一路掀翻弄伤了好多人。
他身下的影子轮廓不清,边缘细细跳动着,像是有生命的细沙,可始终黏在同一处位置,没有随灯光角度的变化而变化。
江诵惊疑不定,端着麻醉枪企图瞄准他的后心,却迟迟扣不下扳机。
此刻,有枚子弹直直追着方恕生脑袋而去。
后者拧身躲开的同时,有意无意,抬头看了江诵一眼。
那副眼镜已经掉了,一双黑瞳被框进瞄准器里,空洞冰冷,半冻住了持枪人的心脏。
那子弹擦过了方恕生的肩颈,短袖领口更大地破开,露出一片纹路横生的肌肤,和一小截黑亮的编织绳,纤维断了半截。
江诵认出来,那是好久之前,他母亲送给对方的祈喜绳,里面混着家族大医的毛发,能挡灾保命。
“不是拟态……”他双手一抖,扔枪抬步的同时上身伏地,双手成爪踩去地板,直接于白雾中化成了兽形追上去,“别开枪!”
无人回答,廊道里的所有人像是静止般,甚至能看见子弹的轨迹,但也不排除是两人速度太快。
一秒,或许两秒。
灯光闪烁,距离顷刻缩短,白狼凶悍无匹,自后扑上人类脊背,嘭地撞倒了一堆杂物。
血花与雾气同时爆开,江诵化回人类模样,跪地压制住了方恕生的双腿,后者吃痛,嘶吼扭身时差点把他掀下去。
江诵后背撞上墙壁,肩胛被断裂的管道刺穿,与此同时,他一把捞过对方右胳膊,为限制行动,犹豫半秒后,终是皱着眉用力反折。
清脆的骨响,像一道停止键。
“方恕生?”江诵喘着粗气,去抬对方的脸,摸到满手冷汗。
方恕生不动了,半秒后,有影子从他身上唰地滑了下去。
这么说或许不准确。
那是一层极薄的、像纱又像流质一样的东西,比雾气沉黏,比绢料轻悄。
它从两人相交的手部——也就是方恕生的腕间一路褪至鞋底,以肉眼难见的速度爬过杂物,蹿进了楼道阴影里。
视觉感上,就像是脱掉了一层明光滤镜,或者图层,方恕生整个人变得黯淡且难以维持——
这具躯壳软下去,上身跟着断掉的胳膊向后折出,脑袋同时后仰,一双瞳孔散开放大,倒映出江诵怔愕的模样,以及两人头顶吱嘎吱嘎、微微摇晃着的顶灯。
江诵就是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不对劲的——
那是旧医院常用的老式顶灯,有一节小链子挂着,上头一块圆铁皮聚光,下面缀着个孤零零的灯泡,用久了还会发黑。
他咬咬舌尖,环顾四周。
室内环境不知何时自发退回去了,破破烂烂的,穿堂风凉而透骨。
可是五楼以上的环境不存在会退回去一说。
况且这里只剩两个人,一道喘气声。
他抱着方恕生软趴趴的躯壳,缓缓抬头。
顶灯依旧慢慢晃荡着,那圈灯光照不远,只能烘出半径三分米的圆来。
江诵盯着它看了一分多钟,就在警惕性快要降下来时,灯盘后面倏而滑出来一团黏糊糊的影子,眨眼扑了下来。
他揽着人想躲,冷不防怀里那东西抬起完好的左手,以不符合人体生物学常理的姿势,环过他的脖颈,按住后脑,往前一送。
咚的一声——
门口的年轻人站在原地,表情有些做作的小惊恐,活像自己推门动静闹太大,一不小心把领导东西震碎了后要被穿小鞋的即视感。
实际上,那件小盆栽是被突然惊醒的领导本人无意扫落的。
刚睁眼的江诵撑着额头,哑声问:“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来人看上去比他还无辜还懵逼,但说话有一股较为浮夸的播音腔,吐词听着有点子讨打:“事实上,我第一次拧开这扇门,我们相遇,命运就此改变。”
“好好好,改变改变。”江诵见多了联会里的奇葩,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对着桌上时钟,正捋着自己送走有鱼后的行动线和梦里那有的没的,边随口问,“你是……”
“乐知年,617行动小组后勤文员,前来报到。”乐知年看着他侧脸贴着的白纸,以及鼻梁被锞子压出来的印子,夸张地吸了一口气,“老大你……是被信物污染了吗?”
江诵无视他自来熟的口吻和态度,想了几秒这名字,方才抬起头来仔细打量。
那年轻人和他差不多高,长着双标准的狐狸眼,戴着副骚包得不行的花框掐银丝眼镜,笑眯眯的,却既不狡黠也不亲和,反而文气到近乎病弱,虽然一开口气质有些跑偏——
“老大,你没有看过我的资料吗?”他捂着心口,假意抹泪,“我改了五版,写了整整三十三页a4纸呢。”
“打住打住!”江诵终于遇到比当年的自己还抽象的人了,他捏过鼻梁,把颊边贴着的纸捻下来,看了看那上面拓出来的字样,又看了看门口的人,不确定道,“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