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开始我没看清楚,以为那是普通蛾子,拂掉就算了。毕竟家里老人常说,下雨天跑进室内的飞蛾不能杀。”
  结果后面,噼啪的雨声如同最优质的催化剂,卵膜越破越多,爬出来的蛾子也越来越密。
  它们覆在千字福上晾干身体,躯干炸出蓬松柔软的鳞毛。
  再一道闪电过后,承重柱上成千上万对触须齐刷刷抖动,所有福纹相继“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方柱顶端,幽灵蛛似的,爬下来一只披头散发的红衣生物。
  方恕生说:“然后我俩都慌不择路。”
  有鱼摇头:“其实我看见的是条化龙的蛇。”
  方恕生沉默过几秒,总结:“反正后来我们跑散了。”
  而且他明明是朝着大门方向跑的。
  虽然据有鱼称,门外有个拿着唐横随意斩杀的女人,暂时未分敌我,但在方恕生心里,被人砍总比被鬼撕好。
  但不知多久,等他从恐慌状态中回过神来之后,眼前却是一处极长的、看不见尽头的走廊,耳边也只余他一人的奔跑及喘气声。
  “你知道的,我耐力不行,但当时后面的东西一直没追上我,就很奇怪。”方恕生把血书叠好,还给有鱼,“我感觉它们要撵着我去什么地方,而不是真的要杀我。”
  文字工作者的脑回路都比较清奇,为验证此等猜想,他甚至适当放慢了步子——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实在跑不动了——后面的虫啊鬼啊也放慢了速度,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截不长不短的距离,跟溜着玩似的。
  “然后我又想着,这种交互方式实在太累了,倒不如直接坐下来谈一谈,再跑下去我真的要噶了。”
  毕竟因体质特殊,方恕生给联会当了十几年情报科外线人员——内部知名热心市民,易撞邪而到处打热线摇人、易误入猎人执法现场且无法进行记忆干扰、易受惊吓但也接受得很快、又极爱思维发散。
  他当时都准备倒回去,干脆闭着眼来个迎面相拥了,结果听见了枪声。
  “那种情形下,完全当得起‘亲切’一词的枪声。”方恕生如是说。
  然后他的视野里凭空出现了一间自习室——就像是晚间清场后的博物馆里,有只手单独按亮某个展示柜变焦射灯一样,那一小块区域突然变得明亮而清晰。
  而脑子后知后觉地反馈到:哦,这里有件藏品,不要撞上去。
  那房间是横斜着摆在他右前方的,看着很近,不过十来米的距离,但他像在原地踏步一般,始终挨不到那扇滑门,只能透过玻璃墙模糊洞察里面的状况。
  从他那个角度,除却桌椅沙发和书柜窗帘之类的死物,就只能见着左侧某扇窗框上从外向内扒着的手指、膝盖、小半截衣服和靴子,以及右侧门边看不清脸的尸体。
  有鱼的手指抽动了一下,转元宝的动作停住了。
  方恕生没有注意,继续说着:“我当时猜测,自己可能入障或者入幻了。”
  不管他动还是停,自习室的距离一直没变,但身后追着他跑的东西估计是被枪声所惊,和他的距离开始不断拉进。
  他考虑着是无视房间继续向前,还是按照原计划转身谈谈,未及行动,就见自习室内,那具尸体上方的空间,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频率波动了起来——
  天花板呈蜡油状起伏滴落,最中央化开,从中探下来一只戴着兜帽或者披着雨披的类人生物。
  它以后肢力量勾住吊顶,前肢从肘部的位置变成藤蔓不断延展,小心去缠尸体的腰背和腿弯。
  还有些细小的须藤边编小框,边把炸开的骨骼碎片以及脑组织仔细捡进框里。
  窗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见状开了两枪。
  没中,子弹被空气中迅速结出的藤墙咬住了。
  那人骂了句脏话,抽出匕首,扶着窗棂跳下。
  而就在靴帮触地的一瞬间,房内清晰度以此为中心出现下降。
  青色藤蔓疯长,挡住了那人后续的行动,类人生物趁机缩了回去,尸体被蔓条一股脑兜进天花板深处。
  蜡缝闭合,凝住了几根枯黄的茅草。
  方恕生觉得跳下来那人身影有些熟悉,试图靠近时,却听见身后传来裂帛声以及群蛾的尖叫。
  他迅速侧身避让,带着金光的气浪从他身前奔腾而过,余波震碎了他的镜片。
  骤然模糊的视野里,有人手持唐横,衣裙素雅,刺绣精致,踩着香云纱覆面的小方跟,款款走来。
  当然,如果忽略她身后那一路血就更好了。
  “我下意识往后退,结果走廊的墙突然消失了,”方恕生有些激动地比划,“我直接退到了一条青石巷子里,旁边还是座义庄。”
  “是穗穗……”有鱼沉吟,上下打量他,“挺厉害啊太太,在这里待了几天,半点伤没有。”
  “白天没见着什么怪东西,这地方像座空镇子,我连只老鼠都没遇上。”方恕生感觉也很奇怪,“但晚上有东西追着人咬,身背稻草,却不惧明火,我打了一次没打赢,后来听见它们靠近的动静就会装死。”
  话落,风灯里的火苗晃了一下,店铺之外,两侧长街上,隐约响起悠远的号角声,并缓慢清晰。
  方恕生低声惊呼:“就是这种声音!”
  有鱼单手盖灭风灯,立马催着他爬进另一副棺材里。
  犹待自己也爬进去时,对方却伸手制止道:“鱼仔,你去那副棺材。”
  他表情严肃正经,半点没有怀疑有鱼非人的意思,倒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信息来不及说。
  “有什么事喊我。”有鱼替他掩好棺盖,折身几步,按着棺沿,单手一撑翻了进去。
  棺材里听完这段戏的秋旻伸手拦了他一下,避免他一头撞上石枕嘎掉,或者一头撞死自己,表情若有所思,边幽幽地说:“首选非我,我居然有点难过。”
  有鱼很想骂人,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不要搞类似“同时掉水里先救谁”的神金问题,况且我们才认识多久,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要选你,别太离谱了云云。
  可他不耐抬眼时,猝不及防,近距离撞近那对眼睛里,圆而稚,含笑且亮,瞳仁又黑又大。
  他满腔牢骚一断,不知怎么,脱口而出就是一句:“那下次有什么危险的话,我挡你前面?”
  秋旻顿觉无趣,撤手背过身去,闷声道:“那还是不要了。”
  棺沿上的元宝都被他拿下来了,活像陪葬似的,很有仪式感地在棺材里摆了一圈。
  有鱼表示无语,将它们拨开些,又半躺着把棺盖移好,在自己这边留了个三角狭缝,方便喘气。
  那些号角声滚轮似的,呼呼地来,未行推门检查之类的,又呼呼地走远了。
  只不过它们走得怪慢的,前后大概有一个钟头。
  街上重新安静下来,除却风声树影,什么动静都没了。
  有鱼不可能真的睡一晚上,先不说睡棺材这一行为太过超前,光是“有意识地于梦里再次入梦”这一点就相当怪异。
  他又等了半个多钟头,躺得骨头都麻了,才小心撑起上身,从狭缝里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棺材里空间不算小,但两位手长脚长的青年只能背对着背躺,秋旻被衣料摩擦的动静惊动了,嘟囔着问:“你干什么?”
  有鱼手指扒着缝,眼珠滴溜溜地转,以气音回他:“看一眼,没事的话就出去,这里太挤了。”
  秋旻不说话了,大概对他的作死倾向表示无法理解,毕竟他听见一声小小的、很近的叹气。
  有鱼没在意,只是看着看着,感觉店铺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东西像被移动过,布局有着轻微的不同。
  可是——
  挂青依旧在断断续续地飘,冥币花圈码得整整齐齐,香烛长明灯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地上散落着完整的墓纸,有的还没被他们踩过,而纸扎品都在该在的位置……
  不。
  有鱼反应过来,那两具被捞来充作狐狸精的纸人不在原位。
  不知什么时候,其中的绿衣纸人轻手轻脚移到了方恕生所躺棺材外,手里还牵着匹纸马。
  它们围站在“坡水”上的地方,即棺头位置。
  纸人正对着的那条缝隙是有鱼留给方恕生喘气用的,也刚好是红衣怪“支愣”出来的区域,
  大抵其视线被后者身体所遮挡,什么都看不见,现下正在费劲挪棺盖。
  几根指头抠拦了木料,沾上棺外涂着的朱砂,又红又亮晶晶的。
  而纸马有样学样,跟着人站起来,用前蹄费力扒着棺沿,弯颈垂首,以马口拱开红衣怪,试图往里窥视。
  “进贼窝了,狐狸精真成精了……”有鱼无声地骂了句脏话,转头推了两把秋旻,回身时却见狭缝外被挡住了——
  那具花衣纸人正好扶着棺材,僵硬地探下纸扎脑袋,把一双歪歪扭扭的横瞳怼到缝里来。
  “秋旻!”有鱼失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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