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江诵想了想,问:“入重症监护室那几个人呢?”
“都醒了,有一个转进了轻症病房,都能下地活动了。”李意扬翻了翻患者资料,找出一例,划到几人中间,“喏,一个小护士,叫余佑宁。”
有鱼认识这名护士,就是他从护士台间背出来的值班人员——当然,他背的时候是拟态还是什么,目前存疑。
说来巧合,这小姑娘和秦珍树的家庭构成以及感情经历有些相似,到如今都是孑然一身。
她母亲抗癌没有成功,病逝后不到两个月,其父郁郁而终,男友不愿共同承担巨额医疗债务,提出了分手。
她作为找了个枣劳务公司派遣人员来到这所医院,又因为还在读书,被公司钻了政策空子,以实习生的档位派发工资。
李意扬受命重点盯着她,认为这是秦珍树新物色的身体,但至今没有察觉一次异常。
“让当时在那层楼的所有人过来开门。”江诵拍板,“特别是这个姓余的护士。”
庾穗不在,没人心细地准备小吃茶点,挤时间赖床卡点上班的乐知年这会儿饥肠辘辘,左翻右翻,好不容易从桌肚里掏出块饼干,将就开啃,边含糊说:“能开就不能走,是这个意思吧?”
“能开的……”宋皎一口咬碎了冰块,“估计就要被杀了。”
有鱼抬了抬眼皮。
“她开玩笑的。”江诵立马接话,笑容灿烂,“我们可是按章程办事。”
这法子死马当活马医,倒真叫他们碰见了这只死耗子——
剥漆木门后不再是看似正常的楼梯房破落屋,而是个寨子,环境与建筑不怎么连贯,细看还挺眼熟。
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含腥味的咸湿气,高脚木屋、环湖栈桥、观景台、陈旧的赭红色祈福带……
它们像是沤在了这种气味里,显得很沉。
那是同门制如出一辙的阴冷萧索感,扑面而来。
蒙着眼睛的余佑宁被这若隐若现的味道熏了个仰倒,哆哆嗦嗦,还没问明白开的到底是什么门,就被李意扬以手刀放倒了。
“我看着她,顺带等会通知其他人成员,”她抱着小护士,说,“你们先进吧,注意安全。”
似乎起风了,檐角的风铃偶尔会动一下,但是没有声音。
只听得水植丛间的水轮车还在工作,吱嘎声像个快死的人在拼命喘气。
“那场地震里,它的确塌陷了一部分,45%吧。”乐知年的头发被吹得向后扬起,他本人抓着门框,也在向后躲,看上去有些打退堂鼓,“但这里看着太大了,某些建筑虽然相同,可是……有的完全没有见过,我觉得……”
“你觉得个屁,”江诵给他戴好头盔,面罩和护目镜,推过后背,言简意赅,“进。”
单脚跨过门槛,踩至地面,乐知年立刻被那种脚感惹了个激灵——
脚下的泥土或者说滩涂,是软的,踩上去微微下陷,把靴底吞进去一点,还带着断续的挤压感,像有物质在吮吸他的鞋,走起路来不太好受。
“希望……”他抱着枪,费劲往前挪,“我的鞋,不会被吞掉。”
“有意思,”宋皎站在距门三米远的地方,抱臂说,“当世所存的空间术其实是从芥子演化而来的,这玩意儿认主,你们研究的罅隙,该不会是一枚大型但不怎么认主的芥子吧。”
乐知年遥遥回她:“很有创造性的解读,老大,记下来,以后用。”
江诵只说:“你能不能看着点脚下,那块地儿明明陷得更深!”
于是乐知年又把没落地的脚抬起来,左晃右晃,不知道哪里下脚。
宋皎那组的万锐嫌他挡道,索性上前拽着他走:“你怎么走得这么费劲儿,这不都能踩吗,看一眼就得了。”
“大概因为,我是个人吧。”乐知年咬牙说。
万锐看过四周,爆了句粗口,目瞪口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是水寨。
曾经在暴雨和地震中失去部分面积并就此改变地貌的骨语水寨。
那些失落至此的河道半涸,水质显得有些混浊,河床露出一半,嵌着黄黄白白的石头。
低落差瀑布半死不活,连带湖泊也缩小了一圈。
水中和岸边都生着乱七八糟的植物,时值花期,开得十分热烈。
有鱼一眼就看见了睡莲,大过头,像是变异了,颜色分外鲜艳,浓郁得快要爆开。
但是这里又不完整,很多地方像是被拼接的,细看之下,不太和谐。
例如栈桥其中一段是廊道,没有天花板,但铺满瓷砖,而高脚楼背后靠着一部分写字楼——当然,也可以认为这里是后来修建的景区行政楼——齿痕延伸出来,像道巨大而丑陋的缝合刀口。
有鱼不合时宜地想到那具旧房子床板间的尸体,也是拼凑的,半和谐半不和谐的。
不过这里没有民国遗迹,他暗自松了口气。
“罅隙是能够自我生长的,它们不会停止进食,足够成熟时,甚至会演化出空间意识,”江诵状态还行,大概是有心理准备,紧随其后,“这点有些像西方的深渊生态,厮杀与吞噬间会产生王。虽然意识体的形态,或者说投影,是没有界定的,管不管事,管多少事就不知道了。”
但是在当时所存记录里,很少出现过对人类友好的空间意识体,它们视阳世生灵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也不知道这仇从何而来。
有鱼递了个眼神给身后的邰秋旻,那意思似乎是在问——区域官?意识体?空间的王?
邰秋旻没应,只是打量着周围,神色有些紧惕,入门时靠近他耳边——虽然用心音根本不用凑近——问:【真要进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外勤,】有鱼回他,【别一言不合就动手,要动手也不能用你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邰秋旻失语地啧了一声。
没有阳光,这里呈现出一种阴惨惨的视觉感,像是有层薄纱盖在照明上,晕出霞色的光。
很快他们就知道原因了。
天上——不知道该不该称作天上——没有云朵或者星体,那里被数以万计的水葫芦覆盖,叶片厚实繁茂。
众人并不想猜测它们到底扎根在什么上,反正那下头的介质看着不像土壤或者湖水。
话说回来,天上怎么可能存在土地或是水域……
总之那些泛滥成灾的凤眼莲正在不要命地开花,微风之下,层层叠叠,招摇艳丽得不可思议。
那一只只眼斑呈烟质状向下扩散流动,如同实体化的色彩颗粒。
颗粒接触到什么就会小范围地炸开,腾起一簇一簇的烟。
芦苇接天,烟霭里,有什么东西一窜而过,速度很快,只留下灰白的残影。
万锐立马开了一枪,反应快到乐知年来不及阻止。
命中了,但不多。
子弹破开芦苇,撕下一点灰白的影块射入水中,穿透了某棵睡莲的浮水叶。
咕噜,冒出一汪红来,很腥,一只惨白手爪接着伸将出来,几秒后又被看不见的东西扯下去。
睡莲尖叫起来,同时叶片扭动,发出咯叽咯叽类似嚼生肉的声音,其创面顿时生出繁多微小飘摇的须状物,缝缝补补,片刻又恢复原状。
一声轻滑的、惹人发毛的喟叹过后,只剩那圈红在水里继续漾开,慢慢与湖水同色。
众人停下脚步,一时表情都很精彩,特别是宋皎这队,有一种认知摇摇欲坠的荒谬感。
有鱼听见此起彼伏的“卧槽!”“什么玩意儿?”和吸气声——为了合群,或者显得不那么镇定,邰秋旻也在学。
但他太夸张了,引人侧目。
有鱼听见有人嫌弃地抱怨:“那是谁?那只新来的朏朏吗?这种东西带进来做什么,当吉祥物?真碍事!”
江诵与宋皎同时喝道:“安静!”
片刻,这片芦苇丛又开始荡,他们持械警戒,把各自照看的队友护去身后。
那些灰白的影子比之幽灵更为敏捷,也更为无序。
有成员看见一闪而过的人脸,是一张很稚的面孔,应当是个孩子,但手脚奇长。
江诵和乐知年对视一眼,不由想到——按照罅隙成因及属性,不难猜测,生灵集体枉死时,会产生种种负面情绪,进而结成巨大的妄愿。
而这个时候的愿是最沉重又最虔诚的。
可惜神明已然陨落,无法侧耳。
尸山血海之间,是阴差阳错酿就的大规模血肉献祭,招至的也很难说是个什么东西。
那些神魂因寿命已绝不被阳世所接纳,又不愿意沉入酆都忘却前尘,怀揣着的妄愿一点一点聚集,如同白蚁蛀木,最终发酵爆发,惊动或者开辟出了这样一道狭口。
这道不明空间伪装探伸出的狭口温暖无比,又安稳无比,如同生命最初的所有期待,如同隔绝一切的羊水,如同温言的母亲,接纳罪业,满足愿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