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其间青鸟形态各异,无不应和着笑声张喙高歌,如同万神殿座上神明投下判词呓语,幻成音色迥异的人言——
  “你没有所愿吗?没有遗憾吗?没有怨恨与渴求吗?”
  “你们洗脑的方式,真是数千年如一日。”同一时间,无数藤梢穿透了群鸟的心脏,避开爪喙,裹缠翅膀倒吊而起,邰秋旻身形一动,于空间深处揪出最初那颗脑袋,呼啸落地,巨浪腾起,水鬼被震落,整个鸟笼顺势半嵌进桥面,砸出龟裂一片,“半点新意都没有。”
  “新意,”它的眼珠索性穿过脑壳,自头皮钻出,那张嘴咔擦咔擦转过来,说话间舌头几乎舔到对方手掌,“那我再加一点东西怎么样?”
  邰秋旻正拧眉寻找它藏起来的碎片,没有搭腔。
  “是异控局留下来的好货呢,”它盯着对方微变的脸色,笑得很愉悦,“我说过,我不想杀你,但我听说,嘿嘿,你每每身亡一次,那桥总会来迎你。”
  邰秋旻从喉舌黏膜里找到那枚碎片,把脑袋掷出去,迅速点地撤身。
  鸟笼自顶部瓦解,但到第一只微型束缚笼时,却自行停住了,电弧的光开始减弱。
  每只青鸟的心头血都在缓慢渗进藤梢,再逆着茎须向上流窜,打破那微妙的平衡点,穿透血肉,于经脉里长出了嫩芽。
  细细小小,密密麻麻,一枚接着一枚,像是寄生虫可视化的吸嘴。
  邰秋旻身形晃了一下,后背撞上笼条,轻轻嘶了一声。
  他小腿的藤化没有恢复正常,反倒在几秒之后,蔓延到了腰部。
  那颗脑袋面目全非,在桥面滚过两遭,于此起彼伏的吮食声里,难掩激动道:“我从一开始就用那药喂养它们,多少年呐,才等来这个机会。”
  鸟笼上华贵的金绿光芒闪烁过几秒,转为沼泽般的死绿。
  那些枝叶黄化枯萎,死去多时的青鸟又开始吟唱,边纷纷动起来,把爪喙僵硬地戳进心口。
  其上残留着的血液顺势洇入,像是突如其来的水脉,被藤蔓争抢着吸收殆尽。
  鸟笼吱嘎歪斜,每一根藤蔓都在兀自扭动着,水泽如此温暖,澎湃浪头间如同唤醒了巢里冬眠的蛇群。
  邰秋旻凑首抵上笼条,难耐地换着气,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把谁困在了里面。
  那些藤蔓失控疯长,反噬血肉,啃食骨骼,有的甚至噗呲探出了胸口。
  梢尖卷张了一下,冰凉的血液坠下去,顷刻被浪头舔卷,再溅出一点莹光。
  邰秋旻隐忍地吐出一口气,额头青筋绷起,爆出一小团绿,他颈侧和额角断续浮现起叶脉纹络,眼眶里正攀出藤梢和不知名的小型苔藓。
  那些细须打卷扭动,片刻搭在了那颗黯淡红痣上。
  “对对,就是这样,”它还在狂妄地说,“你似乎忘了,这个地方由我主宰,这药放的时间是有点长,但在这里,我也是有能力让它发挥最大功效的。”
  邰秋旻抓着笼条发出闷哼,痛得不自知地蜷身,视角却在往上飘。
  像一只飞鸟,轻盈穿过标本架一样的鸟笼,穿过花粉结成的云霭,穿过蠢蠢欲动的凤眼莲,穿过岁月漫漫,一晃,落在了某个破落庭院的枝头。
  时值仲秋,这株海棠的果子还没有熟透,橙红相杂,水灵灵的颜色,瞧着令人口舌生津。
  但攀树那人显然对果子无甚兴趣,只小声唤着“苔苔”。
  当然,不排除是其眼镜掉了,对触手可及的美味暂时没有垂涎。
  这人找了一阵,没把猫唤出来,反倒把人唤出来了。
  他脖子上挂着围裙,没系带,手里还拿着把锅铲,一句“光天化日之下,怎么敢私闯民宅哦。”把对方喊落了树。
  连带着坠下几串果子,他眼明手快,拿围裙兜住。
  “抱歉,我看这里破破烂烂的,还以为没有人住。我只是来找我的……”那人想要起身,正巧把眼镜撑碎了一只,只好先就着这个滑稽的姿势仰头,“我的……”
  “你的你的,”他抱着果子蹲身歪头,锅铲上的油光直直对着对方,“你的什么?”
  “我的……”那人戴好眼镜,抬眼看清他时有一瞬间的失神,声音都轻了,“猫……”
  “你要先起来么?”他笑了笑,起身朝对方伸出手,“我暂时不报巡捕房。”
  第56章 观花
  那人捧着茶慢慢地喝,肢体动作有些拘谨,边用余光打量起这个院子。
  很旧,不是故意做旧或者追求某种清幽风格,而是单纯的……很破,连窗纸都不算平整,看着不像是能好好居住的样子。
  这里各种植物葱茏过头,肆意生长,久未打理,显得有些乱糟糟的。
  但微风里有种清甜的气息,闻着令人心情安定。
  石桌左手边,那口小池塘水质尚可,飘着些落叶和浮萍,偶尔蹦哒出一条小银鱼。
  尾鳍一甩,水花溅落,惊扰了岸边石台正列队爬行的蚂蚁。
  “喝得惯么?”他换下围裙,提着猫后脖颈从后厨转出来,“安神茶,叫什么冬来着,忘了。”
  那人嗯声点头,起身放下茶盏,没什么语调起伏地道过谢,伸手把猫咪接进怀里安抚,略略俯过身,告辞:“打扰了。”
  那扇角门掩在牵牛花藤后,影影绰绰的。
  他盯着对方渐远的背影,捻过头顶落叶,抱臂咕囔过一句:“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那人步子一停,踯躅几秒,拖着猫屁股转身,再次诚恳欠身:“抱歉,我……我没法做表情,今日叨扰,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就住在……”
  他有些唐突地打断道:“天生的,治不了么?”
  那人迟疑片刻,不怎么确定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住在巷子口,我见过你的。”他表情软化,扬起个笑,“管好你的猫哦。”
  事实证明,猫这种生灵是管不好的。
  大抵是嫌弃家贫,仅仅月余,这猫离家出走了16次。
  其中大半次数是从巷口跑到巷尾,也不晓得他家什么东西招猫,或许是池塘里的银鱼。
  那人从一开始的拘谨、为难、不好意思,发展到后来甚至会带点吃食直接登门赔礼。
  不过他俩口味差距颇大,他爱吃温甜的,而对方偏好咸口加辣。
  这段时间降温,果子熟了些,又亮又红,沉甸甸地缀在枝头。
  那人裹着风衣,戴着新配的眼镜,站在门外枝桠下喊:“邰先生,你在家么?不好意思,它又跑进去了。”
  包铁木门被吱嘎拉开,他倚着门框端详对方一阵,笑得分外揶揄:“干脆我给你配把钥匙吧,反正我家也没什么可惦记的。”
  “……”那人叹气,伸手抬过枝桠,上前,“你别捉弄我了。”
  他耸耸肩,折身往回走,边随口道:“进来吧,这次别爬树或者钻狗洞了。”
  “那明明是猫咪刨出来的洞口。”那人反手关好门,才反应过来自己反驳了些什么,有些无奈地补充,“我根本没有钻过。”
  “谁知道呢,”他在前头揪叶子玩,“毕竟我刚回来不久。”
  那人:“……”
  路过某棵海棠树时,他信手摘下几颗果子扔进对方怀里,说:“尝尝。”
  “这个……”鸡蛋大小,色泽鲜亮,那人略显无措地接住,迟疑道,“可以吃?”
  “当然了,”他停步回头,作势要往回拿,“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那人让了一下,从他身边走过,就着外套擦过果子,谨慎咬下一口,居然很轻微地皱了皱脸。
  他跟上去,挑眉问:“不甜么?”
  那人着实没敢嚼第二下,只费力咽下这一口,诚实地说:“有些倒牙。”
  “看来还要过段日子,”他嘟囔过,片刻笑起来,“到时候做成蜜饯,就全是甜的了。”
  那人失语片刻,怀里抱着一打,手里举着半个,轻磨过发酸的牙齿,第一次想要揍他。
  为作赔礼,这天他自个儿鼓捣一下午,做了一桌风味独特的辣菜。
  他们简约聊起过去,关于那人上的新式学堂,关于他跑江湖时的轶闻。
  深秋夜凉似水,但泛善可陈与浓墨重彩,呼啦撞出了一点别样的东西。
  聊至兴起时,那人问他家乡在哪儿。
  他借着微妙的酒劲,拉过对方掌心,歪歪扭扭写了个水部旁,道:“很远很远的地方,得出海,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那人问:“那这个院子?”
  “我早前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想着总得有处落脚的地方。”他说,“这可是凶宅哦,超级便宜。”
  那人眼神清明,也不知吓没吓到,借着拢衣领的动作,把他挂缠的长发捋下去,少有地表现出了点好奇心:“你是……做什么的?”
  “你今天怎么问得这么细,”他挑眼笑,卖了个关子,“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个“以后”也不算太久,该是这场闲聊后的小半个月,那人已然预订了他第二罐蜜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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