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他也的确给了对方一把钥匙,只能进院子和门厅。
  但那人很有分寸,多是在池塘围石边坐着,等猫玩够了自己跳上膝盖,再落锁回家。
  这人白日读书看报,晚间……晚间也只有那么一次——
  这院子只有地灯,不怎么亮,黄昏时分草植簌簌,显得荒废又萧索。
  偏生那天剧院有人闹事,他脾气一上来,直接就着那身行头回了家。
  那戏服艳红如血,又将好触地,他走得快,晃眼看着跟飘无甚区别。
  猫咪玩疯了,扑着蝴蝶不愿意回去。
  那人坐着陪它,身下垫着看完的报纸,膝头摊着时新的话本,前一秒还在惊奇这时节怎么还有阴阳绡蝶,下一秒就听角门一响,开败的牵牛花藤间,飘了个俏生生的艳鬼进来,好悬没把学院所教格斗技全套招呼上去。
  “是我,”他捂着后肩直喊疼,“你下手真狠。”
  “这戏服……”那人欲言又止,拿手指顶了顶镜框,“有一点……”
  “有一点什么?”他乜来一眼。
  “有一点……”那人艰难挪开眼,瞎话道,“喜庆。”
  他哼过一声,气不过,和对方抱怨今日包场的客人们有多难缠。
  位高权重,尖酸刻薄,对剧情指手画脚,动不动就要叫停重演。
  他真想把全场蠢货打包揍出二里地,再倒插着埋乱葬岗里。
  难为班主一手拉他,一手拉话本先生,还要腾出张笑脸,哄着那些贵太老爷们。
  那人抱着猫咪安静地听,偶尔附和一两句,等和猫一起打过第三个哈欠,被他催去卧房将就了一个晚上。
  事后表示,凶宅,睡着挺香。
  那人第一次去他口中剧院看戏时,以为找错了地方。
  这里富丽过头,与其冷硬气质和略显穷酸的工装套格格不入。
  这人坐在角落,硬着头皮看完,在来往看客或隐晦或露骨的打量里,快步下楼时,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力道拽起手腕,
  “是我,”他扶着栏杆说,“这边。”
  那人愣了一下,被他带着往楼上走,渐渐越来越快,不由好笑道:“跑什么?”
  “我可是台柱子,”他出来得匆忙,卸面卸了一半,衣饰松垮,边走边掉,半真半假地说,“被人抓住可不行。”
  那人眼疾手快,捞过一根绶带:“你要带我去哪儿?”
  侍应生抬高托盘,女眷们避让间抖开小折扇,纷纷掩住不算优雅的惊态,又忍不住把视线从扇沿探出去,追着那两人走。
  他们前后踩过最末阶踏跺,脚底鎏金地砖延展,头顶水晶吊灯璀璨,无视此起彼伏的惊呼,说着“借过借过”,拉着彼此跑过廊道,七拐八拐,转进闹哄哄的后台,挤进更衣室深处。
  “你的猫又跑了?”他把那人按在自己那堆戏服里,压低声音逗弄,“这里可难找哦,一爪子下去,能挠出四位军官,四位姨太太,还有两少爷千金。”
  “不,”那人胸口起伏,探指夹出衣袋里的票根,有些尴尬地说,“我来听你新排的折子戏。”
  他放开对方,拖长声音:“哦——”
  这厮坏死了,肯定早就在台上盯见了人,才会下戏后匆匆找来。
  “我们为什么要躲着?”那人被他盯得有些受不了,偏开目光,依着他音量问,“这里……这个风格……”
  “我们班主钱少又抠门,”他笑得抖肩,递手过去,把对方从衣服堆里拉出来,“这是租的位置,每月只有三四场,再多就得去外面搭台唱了。”
  “那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的搭台么?”
  “是啊,”他煞有介事一点头,坐去妆台前,“好可怜哦。”
  那人不理他卖惨,视线兀自转过一圈,一一滑过那些道具和精致行头,在看见一沓手稿时忍不住问:“这故事结局是好的么?”
  “不是。”他阴阳怪气地说,“我们方大才子不爱写大团圆结局。”
  那人收好票根,理过被压皱的衣领和袖口,一本正经地宣布:“那我下次不来了。”
  他借着镜子看向对方,似笑非笑:“给你留座也不来么?”
  那人微微愣住,一时有些答不上来,就听身侧杂物哐当倒地,重重衣架那头,两道声音半真不假地争执——
  “你怎么能这么写,太惨了,居然全死啦!”其中一个哇哇假哭,“我诅咒你,下辈子卖不掉书!”
  “你懂个屁!个瓜娃子!”另一个开始拍桌子,“把话给老子吞回去!”
  那人只见着两个模糊的剪影,问:“那是……”
  “我们班主和他的倒霉话本先生。”
  “真年轻,”那人指着其中一个说,“像个小孩子。”
  他嗤了一声,飞快换回常服:“都老得没法刷漆了,还年轻呢。”
  那头诡异地沉默过一阵,爆发出一声大笑并怒吼:“我能听见!”
  “快走快走。”他掩不住笑,拉着那人随便挑了扇窗户翻出去,顺着管道落地侧巷,转进主街。
  这是座不夜城,幽幽河道隔开的是两个世界,一边繁华靡靡,一边是悄然滋生的寒冷和绝望。
  所以好景不长,尽管某位一直留座,那位姓常的先生也没能成为剧院的常客,当然,更不知晓那部折子戏的结局。
  “你最近怎么没来剧院?”他状似不在意地问。
  “苔苔最近精神不太好,”那人抱着猫顺毛,“也检查不出什么毛病。”
  他唔了一声,盯着圆滚滚的猫屁股看了一阵,突然说:“江家小少爷闹着要参军,你们关系这么好,你也会跟着去吧?”
  抚猫的手停下了,那人沉默少顷,没有抬头看他,只这么承认道:“嗯,你能帮忙照顾它一阵么?”
  他说:“白吃白住可不行哦。”
  于是又隔好多天,那人带了包点心过来,说是某家招牌。
  他尝了一个,故意道:“这家不好——”
  “不好吃么?”那人略有失望道。
  “不好买,”他笑笑,随手拿起一块喂进对方嘴里,“排了很久吧,不尝尝也太亏了。”
  “没多久。”那人对甜食没过多青睐,只不依不饶地问,“好吃么?”
  “好吃。”他皱皱鼻子,“就是我和这家老板有些过节。”
  那老板公认的脾气差,但长相酷似某位国民度颇高的温柔明艳大明星,导致店铺生意越发好,她也越发不耐烦。
  “她们明明就是一个人,被我戳穿后还扬言不卖我了,”他重重哼过一声,消灭掉最后一块糕点,含糊不清地落下结论,“我还不稀罕呢。”
  那人也不知道这事是真的还是编的,但猫在屋檐下,连带着人偶尔也在屋檐下过夜,时不时会买些招牌带给他。
  “你怎么今天也没出门?”那人纳闷道。
  “最近不演了,”他蹲在池塘前,拿枝桠戳着蚂蚁,说,“闹心。”
  那人没什么情绪地“哦”了一声。
  “你想看?”不等对方回答,他将长发一甩,转去里屋抱了两套戏服出来,分出一套塞进对方怀里,“但你得陪我演。”
  那人抱着沉甸甸的衣服呆了一下:“我不会。”
  “你站那儿就行,”他轻车熟路地卖惨,“总不能只我一个转来转去吧,好可怜哦。”
  说是搭戏,可那人也没听得多认真,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思绪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一折终了,他在对方面前打了个响指,笑道:“看得这么入神,想学?”
  那人脱下死沉死沉的行头,说:“这辈子算了,下辈子有机会再说吧。”
  “知识分子怎么能说下辈子哦。”他好笑道。
  那人看向他,鬓角与额发微微濡湿,衬得眼眸亮晶晶的,意外的像是在笑,盈盈温柔:“那就……这辈子的以后再说吧。”
  临近年末,这条巷子里却没什么年味。
  他们用过晚饭,并排坐在屋檐上看夕阳,面朝城中心,能远远瞧见那座歌舞厅,装潢奢靡,正在亮起。
  “商人逐利,班主打算暂时解散戏团,”他吃着蜜饯,说,“不过,我盘了间铺子。”
  “做什么生意?”那人手里抱着颗白菜,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远距离喂鱼。
  “还没想好。”他双手撑在身后,咽下那句“听说最近丧葬生意挺好的”,侧首问,“你是在这里长大么?”
  那人闻言犹豫了一下,才摇头说:“我小时候跟养父母搬过来的,再之前的事……我不太记得。”
  “唔……”他思索道,“那你喜欢这里么?”
  那人看向他,被这个问题弄得有些迷茫,很久才说:“谈不上喜欢。”
  “人类……”他像被风呛着似的,咳了几声,改口,“人不都是普遍热爱自己的故土么?”
  那人答不上来,揪白菜的手停下了,徒留底下银鱼巴巴望着。
  “那为什么要参军呢?”他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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