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那人依旧答不上来,把白菜搁到了一边,银鱼开始失望地吐泡泡。
远处有人在放烟花,他轻轻地说:“我会照看好这里的,在你回来之前。”
那人或许以为他仅仅在指这座破宅子,反过来宽慰道:“租界应该……”
“在此之前,”他拉过对方手腕,无视梯子,就这么跳下去,跑向角门,“我们去拍张照吧。”
那人愣了一下,在风里喊:“什么?”
等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然无视诸多异样眼神,跑过大半个城区,站在了那家安神茶卖得比相纸还俏的照相馆前。
很普通的并肩合照,还因为那人不会笑显得有点生硬。
“洗两张,小一点,”他扯出项链,打开相片框吊坠,“放在这里面。”
老板一副了然表情。
“我没有这个。”那人小声说,罕见懵懵的。
“去挑一个。”
那人以为是去店里挑:“太贵了。”
“那你考虑一下……”他还没说完,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打断,连带着房子都震了五六秒。
不是烟花,是河对岸的枪炮声。
“越来越乱了。”老板摇头叹气,“七天后来拿。”
他们道过谢,推门而出。
天空阴沉沉的,飘着碎雪,落在门框铃铛上,片刻就化了。
那人没能等到取照片。
走那天也在下雪,他给对方系围巾,边嘟囔:“该去求块平安牌。”
那人呵出一口白气,模糊了镜片,说:“知识分子不信这些。”
他笑了笑,把一包蜜饯放进对方口袋里,很轻地说:“那我等你回来看海棠,群开的时候很漂亮。”他想了想,加上时限,“春天哦。”
“好,”那人轻轻地应,“春天。”
而后某个春天。
某个鲜血代替繁花的春天。
海棠依旧如云似霞,但很可惜,它们是倒着开的——
蜜饯罐子全倒了,那些甜腻的果脯被来回踩踏,变得黑糊糊的。
池塘干涸,池底和周遭堆放着银鱼们的尸骨。
窗纸已经没有完整的了,房梁垮塌,被迅速生长的地衣占领。
可那些枝桠无不光秃秃的,像根,向上扎进看不见的泥植里。
海棠树边,靠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脖颈断掉似的垂着头,眼睑轻轻搭着,呼吸几不可闻。
那身常服不再妥帖柔软,被数不清的藤蔓扎穿,展示架一般,把关节打碎,四肢拉开。
他像枚蕴含无尽生命力的种荚,性征各异的藤条自身体各处不断抽生出来,宛若气根,倒着指向昏黄苍穹。
成片血迹在他身下洇开,又向四面八方汩汩铺远。
远处是屠夫,刽子手,走投无路的牧羊人,以及哭喊震天的羔羊。
这里是囚笼院落,和不再安顺的草植。
那些人,那些有能力为之一战的人,无视城内奔逃呼救的百姓,只顾着把他逼回这里,耗时一天半,妄图献上自己最为虔诚的祭奠。
炮弹仍在落下,大地震颤,微风裹着火药吹遍每个角落,灰烬飘往血泊,涟漪绽放间像是开满了花朵。
“杀了他!快杀了他啊!没有那位的恩赐了!”
“钉住他了!然后呢!怎么还能动!”
“动手!动手!快落阵啊!”
“可是没有找到那副棺材!”
“不能再等了!他要醒了!”
符纸花瓣似的坠入血泊,噗隆一长声,冲天火光终于烧起来了。
第57章 见木
他敛好银钏——虽然那东西别人看不见——心道,终于清净了。
他重新寻着炮火声走,那音断断续续的,暂歇时,就朝着密集的黑烟走,他似乎总能找到尚存的战地。
他的腿好像断了,说断也不准确,总之钻心的疼,但身边没有人可扶一把,全是尸体。
荒天苦地,只身一人。
他从很早之前就孤零零的了。
原本身边是有很多人的,他模糊记得,总是吵吵闹闹的,还有位江家的小少爷。
这一代江家小辈有底气和资本不识人间疾苦,哪怕身处乱世都能过得自在无虞,但江小少爷非要参军。
“你觉得能赢吗?”他当时这样问。
对方笃定道:“当然。”
“可是当局无能。”他说。
“那便以人力举之。”对方无畏赤忱到近乎口无遮拦,“反正小爷我护的是国,又不是劳什子政府。”
这是看戏听曲搞多了,被下了降头,他们全宿舍都在蛐蛐,结果临了个个都瞒着家里提枪上了前线。
可见降头这玩意儿是会传染的,性状还挺烈。
可惜在劳什子政府拉垮的情况下,前线打得很吃力,近乎到了腹背受敌的地步。
后来,再没有人能完整叫出他的名字,也没人和他谈论相熟的故土和过去。
他立于数万战友之中,无论活着已故,一眼望去都无旧可诉,这便是……战争带给尚存之士的第一次死亡。
再次找到营地的时候,没有人对他的出现感到奇怪。
他们照常和他打招呼、聊天、分享食物、关心伤情……虽然他很肯定,自己之前不在这个营里。
这是第几次了?
他算不清,这种情况持续很久了,似乎是从最后一位同乡战死开始的。
后来的这些人都不知晓他的名字,总是自然而然地叫他“阿常”。
虽然他说过自己的情况,包括真实姓名、年龄、来自何方、目前家人在哪里,甚至还有某个地方有人在等他回去之类的酸话……
但没人记得。
虽然这种事也不指望其他人抽出心思记得,这里总有人在死去,可能前一秒还在好好说话,后一秒就被流弹削掉半颗脑袋什么的。
这是常有的事,他已经习惯了。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 █”这座城市,那分明是有着通商口岸的沿海城市,繁华奢靡,怎么可能毫无印象,它以前就叫——
叫什么来着……
他面无表情抹掉额头淌下的血,给自己裹伤。
只有一些奇怪的家伙知道这个地方。
他们自称来自异生灵管控与防护局,说要肃清什么什么罪孽,还世间清明……
他觉得这些人有癫病,遗憾手边没有砖头书,否则高低得抡晕了拉去疯人院。
但当他第一次——大概是第一次——死而复生并从填满尸体的战壕里爬出来后,闻着空气里呛人的火药味,意识到某些发展超出了他的认知。
“你们为什么不抗敌?”这是他再次见到那些人时说的第一句话。
“我们也在抗敌,常先生,在另外的地方。”他们诚恳又颇为苦楚地说,“就像您的能力只能用于我们身上,而不能用在敌寇身上一样,这是规矩,我们真要出战的话,就不是对凡人了。”
所以他们在找似是而非的灾难,而对当下的滔天祸事无动于衷。
他表示无法理解。
不过他无法理解的事情挺多,就像他不知道这只银钏从何而来,明明死之前还不在他手上,
也不知道那人为什么在他们口中,从一个偶尔乖张时常懒散的嗜甜家伙,变成了茹毛饮血十恶不赦的异端。
那厮做得最坏的事,大抵就是把做坏的蜜饯塞进班主嘴里还不让人家吐掉。
“你们是不是找错了,他脾气挺好的,”他说,“而且他连我都打不过。”
这辩解很是苍白,他看见对方无语又鄙夷的眼神,犹带再说时被烟雾呛了一下,一瞬间感到很割裂——
他为什么要在战场上和一群癫子讨论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
于是发展成死一次见一次,见一次抽一次。
他裹完伤,慢吞吞摸去岸边洗手。
近来开春,但湖水依旧冰冷,勾刮着骨头。
那枚夕阳就缀在地平线上,又圆又大,鲜亮至极的琥铂色,充斥着所谓希望。
下半部分被烧焦的枝桠戳破,内里颜色化开,由着水波慢慢淌过来。
粼粼的,像是一大片橙红的鱼鳞。
这里为什么没有巨鱼,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古有鲲鹏,也有方舟,随便什么吧,载着大家逃离人间炼狱。
那些“鱼鳞”先是倒映出硝烟弥漫的天空,成片枯树,像是肋骨外翻的焦尸,再是霉点似的浮萍,最后才半吞进他的手指。
污血稀释晕散,融进这片倒影里,经风一吹,湖下水波潋滟,似有火光摇曳。
当中以悬丝绑着一个人。
半面完好,半面枯骨,缎子似的长发已然散了。
他看得发怔,动作不由自主慢下来,渐渐整个人僵在原地,像吞了块沉重的铅,头晕目眩之际,差点一头栽进湖里。
“怎么了,发烧了?”身边有人拽了他一把,背好肩头滑下的枪,“唉,怎么又下雨了……”
他被强硬地拽起来,往营地走,两步后捂着狂跳不止的心口,回头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