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他们面前也不是完整的大海,仅仅是眼睛凹陷下去的地方,月亮正从吻部落进腹腔。
是的,这生灵被折断了。
而那些东西,目之所及,蜷在水面下,层层累累,随着海浪缓慢起伏着,像是……某种透明的卵。
透过卵壁的缝隙,有鱼恍惚能看见现代文明的缩影。
“那是什么?”他失声道。
“是火种,至少当初被称作火种。”邰秋旻扯扯嘴角,“神祇造物时,对此间设下的禁锢之一是——造物不再拥有以思想造物的能力。但他们吞了你,不巧当时你我有那么一点联系,相当于也吞了我。”
神明创造了此间,神明抛弃了此间,幸存者接手此间,幸存者创造此间。
于是众多梦境膨胀外延,矛盾自洽,直至集体显化,以文鳐尸骨为根基,覆盖了小片海域。
在冰冷的水下,在早已失落的此间,重塑了一个不算全新的旧世界,那些尚未被鱼群啃食的尸体重返人间。
“没有酆都,没有轮回,什么都没有,但什么都存在着。”
“讹兽编纂了群体记忆,包括种族记忆,消除了灭亡节点。”
“为维护这个庞大实体的稳定,将‘物质’作为生灵,特别是人类的思想烙印。”
尽管有时候这种烙印会失效,比如各种心理暗示下的离奇死亡,类似被冷水烫死之类的。
“文明重启,历史延续,百废待兴,诸族融洽,造就盛唐。”
但灾厄从不会结束。
血缘传承不了思想,个体意识甚至会早于躯壳被侵蚀、愤怒燃烧、渐至失望、麻木、死亡、腐败…
于是一代又一代的王朝在坟墓里拔地而起。
种群思考下的文明兀自往前推,那些成就与历史盛大而璀璨,在幽深的海底燎燎生辉。
可剥开文明一看,本体依旧是水镜上互相吞噬的“卵”。
在这无数的只为复刻过去的未来里,多骇人听闻的罪恶都不过老生常谈。
蛮荒时代的本能,刻在灵魄里,哪怕骨血皆融,由思想重塑,依旧如此,令之生厌又无解。
所以钱币过手,汇聚而成的禄灵时好时坏,分裂时甚至能自己杀死自己。
所以白狼锐减,死去的英雄在苏醒后信仰崩塌,活着的英雄在安逸里腐烂着或被辜负。
所以乐正身负神诅,白玉楼罪状环伺,依旧带不出一句真相。
所以梦貘生出两幅面孔,慈悲与乖戾。
所以书写者字字珠玑,无人一读。
于是旧神箴言成真。
于是新神从未归位。
邰秋旻有时想毁灭世界,但新世界建于文鳐一次又一次的骸骨之上。
“有鱼,”他只能说,“这一切并不值得,我们离开这里吧。 ”
有鱼沉默许久,弯下腰,捂着额头问:“那罅隙和那些东西呢?”
“那只是当初碎掉的……啧,”对方目光如炬,邰秋旻不太情愿地把怀里那样东西交给他,残缺的莲花状,“喏,差不多快找全了。”
没有谁知道那座洲岛碎了多少块,又散落在海中哪处涡旋里。
也不晓得此类消息是怎么透出去的,明明都死过一遭掩盖清洗了,但总有生灵模糊记得。
由于残留的初代理念的影响,这些玩意儿会和各种灾难地或者说会和各种极端情绪接轨。
但生灵只能看见自己所相信的世界。
当它们通过缺口,完全踏入这些区域后,烙印消失,思维不可控下将难以返回曾经的“梦”里,哪怕那些梦绝望透顶,除非再食用文鳐的肉或者入侵其他躯壳。
“感谢这千余年的折腾,”邰秋旻讽刺地捧读,“现在三千小世界,都在你手里了。”
有鱼:“……”
太阳依旧灿烂。
邰秋旻起身伸了个懒腰,向对方伸出手。
有鱼将手递给他,在对方握住起身时假意脚滑摔倒,把那厮扑通带进了水里,微微笑说:“一般死前是需要安排身后事的。”
邰秋旻站在水里,抹脸翻了个白眼,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表情。
“最后一次。”有鱼并指,胡乱立了个誓。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还有上上次,”邰秋旻点点脑袋,假笑,“我全都记起来了。”
有鱼捧脸亲他眼尾,在对方眼裂迸出花时,探头看向水面。
他拨开那些“卵”,里头的物质密密麻麻,像是团在一起的螃蟹苗。
邰秋旻在揪身上疯长的花草,猝不及防被身边鱼一按脑袋。
——文鳐和异端并肩站在这里,倒影里是稻草人和微愣的类猫生灵。
稻草人嘴巴开合:“怎么回去?还是该用‘出去’?”
类猫生灵动动耳朵:“这只是意识,彤铭正在和碎片接轨,沦为新的罅隙,放轻松,海水会把我们带进去。”
“看来我们从未分离。”有鱼闭眼沉进水里,感到水流正滤过自己的腮,他吐出泡泡,愉快地宣布。
“最好这真是最后一次。”邰秋旻顶着一脑袋怒放的花,跟着沉进去,碎碎念,“否则下次,我一定会清醒过后就把你捆了拖走。”
有鱼不以为意,索性游过去,让凫水的长毛猫坐在自己背脊上:“为什么你是这种形态?”
“最开始不是。后来发现,猫咪是被多数人接纳且较难被食用的生灵,不论是文化上还是口味上。”
“唔,那锞子呢?”
“那只是某个时代流行的聘猫礼……”
“我们是不是不能杀人?”
“总有其他家伙脑子也进水的,他们能杀不就行喽。”
他们寻着月光下沉,水流把交谈声带远,似乎有枚“卵”动了一下。
第103章 至此
“为什么还没有出现,”月上中天,乐正熙开始显得焦躁,“两年前的水寨好歹有一座断桥。”
助手在旁道:“先生,或许我们不该把地下室里的东西全放出去。”
乐正熙看向他:“其他方法都试过了。”
助手垂下头:“万一那位并没有屠杀,又或者,文鳐失去了心怀天下的愿呢。”
乐正熙踱步,回身把躺地上那家伙提起来,眼瞳一亮:“你们还有什么计划吗?”
乐知年耳朵里嗡嗡的,迷迷糊糊地说:“sir,我和那猫猫鱼鱼拢共就认识三个月不到……”
乐正熙在他脑子里絮语。
“好吧,我并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也不想知道!”乐知年睁眼全是重影,也不管身边有没有其他人了,找着机会,攒力把对方搡出去,“我的脑子,别在我脑子里说话!给我滚出去!”
咔叭——
乐正熙瞪着眼,直挺挺往侧面倒。
“哇哦,”乐知年把石化的助理踢开,“我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这只是短暂顶号。”半石化的熙家主以乐正瑛的音色说,“原理的话……”
“随便吧,”乐知年打断她,以手搭棚,看看黑黢黢的江水,又看向那座断掉的跨江大桥,传送阵光芒十分黯淡,“劳您问问江肃华女士能否顶下她家老爷子的号,我觉得老大可能有些死了。”
乐正瑛:“……”
*
江诵单手勾着钢筋,另只手抱着方恕生。
疾风骤雨,他们吃力挂在这里,像两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
“记事簿上的字在消失,”方恕生索性把那玩意儿扔了,骂道,“白狼都被猪油蒙了心……”
话音刚落,流星似的光亮纷纷从江水反投向桥面和城岸,此起彼伏的狼嚎响彻在重重雨夜里。
江诵怀里一空。
方恕生的惊呼同下坠戛然而止,身形一花,稳稳落于后方桥面上。
他身下那只白狼喷出口气,哼声说:“你们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愚蠢地重蹈覆辙。”
“你为什么也是江诵的声音?”方恕生忙不迭从它背上滚下来。
白狼轻而易举探爪扒拉住他,它投于桥面的阴影巨大而扭曲,嘴上逗道:“因为我是伪物。”
方恕生看着依旧发亮的祈喜绳,有些发懵:“……”
“你们就是这样一次一次,”江诵借力翻上那头桥面,隔着断面同它遥遥对望,片刻看过四周,猜到点什么,“顶着号干事?”
白狼在方恕生颊边落爪,法阵最后一笔由此圆上,焰龙似的火光直冲天际,半个城区嗡鸣大亮。
“这阵落处安全吗?”它问。
“已经知会过宋皎了。”江诵说,
白狼不屑道:“讹兽总算干了件好事。”
它别过头,冷不丁问:“你之前说,你们可能一直搞错了什么?”
方恕生张张嘴。
“算了,别想那个。”它往后退,身形半融于夜色里,“你要随我离开吗?”
方恕生皱眉,正巧江诵在对面唤他,他应了一声,迟疑道:“不……”
白狼深深看他一眼,领着狼群转身散入城区中:“希望我们不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