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霎时间,镜中映出虎子的圆脸,他额头冷汗淋漓,唇色泛白,嗬哧嗬哧地喘着,眼神却忽的清明了几分。虎子怔怔地看着自己,喃喃一句:“姐……我已经回……”
话音未落,只见他的瞳孔倏然收紧,整个人僵住了。
不好。
季月槐的神经瞬间紧绷,秦天纵也是迅速抽刀。
只见,虎子清亮的眼睛猛然泛起幽绿的磷光,在镜中直勾勾地回盯在场的所有人。
接着,他脖颈一歪,整颗头颅颤了颤,眼珠缓慢地转了两圈,“咯”地笑了一声。
“吃完这顿饭,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虎子的语调天真有邪,掐着嗓子将尾音捏的很尖,甚至还捎带着一丝叫人胆寒的殷切。
院子里一瞬的死寂。
“吃饭?”
虎子娘终于回过神来,她猛地抓住季月槐的衣袖,讲话又急又乱,几乎带着哭腔:“我,我早该注意的……虎子和小杏他们姐弟俩,这些天老是在嘴里念叨,说要去给谁谁送饭,还说每次都要坐下一起吃……”
她越讲越磕磕绊绊,语调也发颤,“我看他们手里拎的,就是一篮子破树叶,有时候上头放几颗浆果。我就以为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没放在心上……我怎么就没放在心上啊!”
季月槐心头一凛,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他回头,轻声问道:“……小杏呢?”
整出那么大的动静,邻里都出来看热闹了,怎么小杏还没醒?
虎子爹急了,他顾不得其他,跌跌撞撞打开小杏房门,当场傻眼:“没人,没人……小杏,小杏怎么不在床上?”
顿时,院子里又是一阵哭天抢地。
季月槐手心也渗出了汗,他稳住心神,沉着地吩咐虎子爹娘:“扶着铜镜不要松,一直照着就不会有事。对了,我送虎子的香囊呢?”
“唉,都怪我,我怕他粗心弄丢,就收起来了。”虎子娘连忙回屋拿出香囊,满脸悔意,“是这个吧?我现在就给虎子带上。”
季月槐轻声安抚,语气温和又沉稳:“不怪您,大娘,您记不记得,平时他们姐弟俩都是去哪儿送饭的?”
虎子爹与虎子娘面面相觑。
他们家里整天忙着做豆腐,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孩子们的事。每次看到姐弟俩能准时回来吃饭,他们就放心了,至于平日里他们去哪儿玩,送饭给谁,根本没问过。
不知道,都不知道。
一时间,气氛沉重的能拧出水来,惨淡的愁云笼罩着众人。
“白石坡。”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秦天纵忽然出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真的吗!”季月槐眼底燃起希望的光,他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之前砍柴时,这小子常自告奋勇跑来帮忙,想挥斧子砍着玩。”秦天纵沉声回忆道,“我由着他玩,他每次砍累了就走了,说时间到了,要去找姐姐。”
“现在想来,应是去找她一起送饭了。每次离开,他都朝着白石坡方向走。”
虎子爹娘几乎要喜极而泣,但虎子的咯咯怪笑声响起,将他们拉回现实。季月槐二人不敢再耽搁,立刻动身去寻小杏。
白石坡地势平缓,要啥没啥,但荒芜的不算很彻底,至少有稀稀拉拉几棵灰绿的树,石缝间还生着些草,多是狗尾巴草、野蒿这些寻常的。
坡上以前有人养过鸡,在坡顶搭了个歪歪扭扭的小木棚。棚子后头是草垛,前头用网围住,拦住散漫的走地鸡们。
后来那户人家搬走了,鸡棚也就荒废至今。但此时此刻,这不起眼的小破地方,季月槐二人却屏住呼吸,正全神贯注地往里看,眼睛都不敢眨。
夜心里,凉风从坡后吹过来,透着股说不上来的湿冷,棚顶残破不堪,几根竹片在风里“嘎吱”作响。
小杏正坐在发霉的稻草上,手中握着几片嫩绿的树叶,缓慢地,一片片地往嘴里送。她神情虽木然呆滞,但眼睫却微颤着,显然神志已清明,只是不敢乱动。
她急的直冒冷汗,想,虎子跑的也太慢了,怎么到现在也不见人来呢。
小杏眼神游移不定,四处瞟来瞟去,独独不敢直视身前。
因为,坐在她对面的,是只长着人脸的鸟。
此鸟并非真的脸上蒙了层人皮,而是羽毛在面部围出了规整到诡异的轮廓。柔顺的红棕羽毛围着深陷的眼窝,嘴喙的弯钩弧度像在抿唇微笑,尤其那双鸟眼,漆黑明亮,嵌在面孔上,透着非人的冷意。
它的五官排布像极了人,却偏偏不是人。
此刻,它羽翼收拢,端坐如人,于破旧衣服围成的堆上,低斜的头一歪一歪,啄食着地上的树叶。但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小杏,一有风吹草动,就猛地直起脖子,审视般地环顾四周。
小杏欲哭无泪,明明几个时辰前,事情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兴高采烈地摘了树叶,挎着篮子牵着虎子,哼着小曲去找他们的朋友们。
朋友喜欢吃树叶,也喜欢吃浆果。
朋友的头发很漂亮,柔顺又有光泽。
朋友不会讲话,但是声音却很清脆悦耳。
朋友没有家人很孤单,希望能和小杏成为一家人。
朋友还很机敏,鸡棚外有动静就会猛地回首,观察来人是谁。
等等——
人的头,怎么能回拧一圈呢?
意识到这一点时,小杏嘴里发苦,她怔怔地低头,发现自己塞了一嘴巴的树叶。
再抬头,她赫然发现,眼前的朋友变成了嘴巴尖尖满身羽毛的人面鸟。
小杏扭头,然后眼泪唰的飚出,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对着正在跑来的虎子大声道:“虎子,我们不够吃啦,家里还有两篮子树叶呢,你赶紧让爹爹陪你拎过来!”
一回头,小杏吓得心脏骤停,因为——
朋友的脖子伸长至面前,鸟脸离自己仅有半寸,正死死地注视着自己。
小杏的泪水活活被吓回去了,她颤巍巍地拿起一片树叶,继续往自己嘴里塞。
她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左手垂在腰侧,无意间碰到了小季哥哥给她的香囊。
香囊此刻微微发烫,隐隐透着亮光。
小杏稍稍抬手,眼前的鸟脸变回朋友的脸。
小杏垂下手,朋友的脸又变成鸟脸。
小杏知道了,想活命的话,无论如何自己不能撒手。坚持住,她对自己说。
*
“道行不高,妄念却大。”秦天纵冷声评价,“一刀就能劈碎了它。”
“先别出手,小杏在呢。”季月槐忧心忡忡,“别伤着她。”
“知道。”秦天纵拍拍季月槐的手背,“我听你的。”
人面鸮。季月槐认得此鸟。
古书上有云,此鸟厌恶为鸟身,欲为人却非人。它们潜伏山林废庙之间,以秀美之貌引人注意,再以温言软语迷惑行人,哄人采树叶为食。若连请吃七顿,便意味着愿意和它成为家人。
但,怎可能如字面所说,单纯地成为家人呢。
人面鸮贪婪而狡黠,它们觊觎的,是路人的皮囊和命数。它们想彻彻底底取而代之,也就是——夺舍。
“咔嚓。”
鸡棚子外传来脚步声。
小杏与人面鸮齐齐扭头,瞧见来人样貌时,她眼睛一亮:是小季哥哥来了。
“小杏,吃不下就别吃了。”季月槐笑盈盈地朝她招手,“我们回家,好不好?”
第52章
像是溺水之人忽然抓住浮木般, 小杏眼底忽的燃起希望的光,她拼命地点头,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她悄悄觑着人面鸮的脸色, 只觉腿脚阵阵发软, 竟连站起来逃走的力气都没有。
人面鸮正端立在她面前,像披了皮的人在俯身凝视着她。小杏被这团浓黑的阴影笼罩住, 整个人像陷进了沼泽中,动弹不得。
“咯咯……”
人面鸮垂下头,鸟喙触碰到她的发顶,动作轻柔得诡异,像是在亲昵地抚慰小杏。
背着光看, 这鸟怪的脸还真的有三分像人, 但那双空洞的黑眼睛却透着非人的僵硬, 像一池子死水,映出小杏的恐惧与无助。
小杏心里发毛。
她知道,这是“朋友”在催促她继续吃, 不要停。
吃完这顿,我们就能变成……一家人了。
小杏的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耳熟的话。
不好!
虎子他方才已经吃完了, 且吃的干干净净,难道他现在……
小杏眼泪唰的又下来了, 她哭哭啼啼地往嘴里塞树叶, 心里不停祈祷弟弟不要有事儿。
就在此刻, 季月槐缓步上前。他的神色柔和, 双手背在身后,看上去并没有攻击的意图。
那人面鸮身子不动,猛地扭头,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声, 声音细而尖,仿佛骨头被掰碎的声音。
接着,它猛地张开双翼,暗红的宽大羽翼隔断了小杏与季月槐。油腻腻的羽毛根根分明,泛着古怪的光泽,小杏闻着扑鼻而来的土腥气,不由得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