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34节
“大姑娘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这些年她什么荒唐事没做过,回回都是夫人出面,为她收拾烂摊子。”
这话从松苓口中说出,称得上出言不逊。
可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松苓此刻也顾不上别的。
松苓垂着眼睛,强颜欢笑,“姑娘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
她其实不敢说实话。
沈鸢此刻最该担心的是她自己。
松苓敛去唇角笑意,踟蹰着如何开口。
沈鸢眼尖:“怎么了?”
松苓欲言又止:“有一事,我不知……”
话音未落,倏尔闻得廊下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十来个婆子捧着妆奁,鱼贯而入。
绿地粉彩开光菊石青玉多层妆奁中设有梳篦和犀角梳等物,另有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中装着三百两银子,以及地契田产。
嬷嬷皮笑肉不笑:“这是夫人给二姑娘的添妆,夫人近来犯头风,大姑娘在一旁侍疾,明日大喜恐怕……”
沈鸢张口打断:“姐姐……可还好?”
嬷嬷意味深长看了沈鸢一眼:“姑娘是盼着大姑娘好,还是盼着她不好?”
松苓冷下脸:“放肆!”
她自小在沈殊身边当差,比旁的婢女奴仆都得脸,自然见不得自家主子受欺负。
嬷嬷皱眉:“松苓姑娘的性子也该改改了,在家里就算了,难不成去到苏府,也是这样莽撞吗?”
沈鸢拿茶盖轻轻撇去茶沫子:“松苓是姐姐送到我身边的,嬷嬷这话是在说姐姐管教不好,还是我管教不好呢?”
嬷嬷一怔,往后退开半步,不情不愿:“老奴不敢。”
礼送到,话带到。
嬷嬷功成身退,大摇大摆带着一众奴仆回去。
松苓撇撇嘴,隔着窗子轻啐一口:“这个老货,往日在大姑娘跟前也就会打旋磨子,若是大姑娘在,我看她有几个胆子敢顶撞姑娘。”
满堂珠宝光辉,刺眼夺目。
妆奁上多是鸳鸯戏水的纹样,漆金铜锁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
沈鸢满腔愁思落在攥紧的丝帕上:“她刚刚说……明日是大喜之日?”
好生荒唐可笑。
明日出嫁,她竟到了今日才知晓。
松苓红着眼睛,早没了刚刚的嚣张跋扈,小声嗫嚅:“……是。”
沈鸢抬手敲敲茶碗:“怪不得。”
怪不得沈夫人今日打发婆子过来,想是怕她再次悔婚,连累了沈殊。
玉佩牢牢握在掌心,沈鸢抬首瞥见院中满地的光影。
廊下五步一人,月洞门前另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守着。
这样严防死守,只怕沈鸢长翅也难飞。
且昨日伤了筋骨,她如今走路都难。
沈鸢无声收回目光。
那点目光如蜻蜓点水,在黑漆嵌螺钿小几上的香囊掠过。
那是她往日时常戴在身上的,流苏泛白都不曾换过。
秋香色锦缎香囊小巧,处处透着精致,针脚严密,是沈鸢一针一线做成的。
双眸染上水雾,一只剪纸剪成的仙鹤落在沈鸢掌心。
那是先前她央求谢清鹤剪的。
那会她还以为谢清鹤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书生。
仙鹤落在指尖,惟妙惟肖。
沈鸢怔怔凝望许久,眼前所见逐渐模糊,心神恍惚间,好似又回到昨夜,又撞上谢清鹤那双冷漠凉薄的黑眸。
仙鹤紧攥在手心,沈鸢挣扎着下地,唬得松苓吓白了脸:“姑娘这是做什么?要拿什么只管和我说。”
沈鸢反手握住松苓的手腕:“你替我、替我把那盏鎏金蟠花烛台取来。”
松苓领命而去,怕沈鸢伤着自己,连海青石琴桌也一并搬到榻前。
“姑娘,可要拨亮些?”
沈鸢摆摆手,掌心沁出薄汗,濡湿仙鹤。
烛光映照在沈鸢眼中,照亮她泛红的眼角。
明黄烛影摇曳,沈鸢捻着仙鹤的一端,任由烛火将仙鹤吞噬。
那仙鹤本就是纸做的,哪里禁得住烛火。
不消片刻,很快化成灰烬,随风而去。
松苓张了张唇,本想着惋惜一番,瞥见沈鸢空洞落寞的一双眸子,又讪讪将话咽下。
……
沈鸢是在一个大雪天出嫁的。
沈父面子做得足,亦或是怕沈鸢在出嫁途中又出幺蛾子,丢了他的颜面,送亲的队伍比先前预计的多出两百多号人。
锣鼓喧天,礼炮齐鸣。
沈鸢踩着满地的香屑,一步步踏上喜轿。
她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年富力强的健妇,连松苓都被拦在后面。
长街上雪花飘舞,车马簇簇。
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交头接耳,扬长脖子往前张望。
窃窃私语如雪片,散落在沈鸢耳旁。
“新娘子都上轿了,怎么还不见新郎官?别是有什么事耽误了罢?”
“再大的事也越不过迎亲,哪有让新娘子自己上轿的理?我倒是听说,苏小公子如今还缠绵病榻,起不来身。”
“还有这种事?那这哪里是办喜事,这不就是……冲喜吗?沈二姑娘还真是命苦,若是成了寡妇,还得背上克夫的名声,一辈子都洗不清。”
一时间,众人落在沈鸢身上的目光纷纷变了样,有同情惋惜,也有幸灾乐祸。
织金美人象牙柄合欢扇挡在眼前,沈鸢垂眸,迟迟不肯往前迈出步子。
她回首,写着“沈府”两字的匾额沐浴在风雪中,沈家上下人人喜笑颜开,唯有自己心事重重。
“姑娘。”
健妇扶着沈鸢,半强半迫,“姑娘还是快些上轿罢,可不能误了吉时。若是舍不得老爷夫人,回门那日也能见到的。”
她意有所指,“大姑娘如今还跪在佛堂为姑娘祈福呢,姑娘总不想拂了她的心意罢?”
沈鸢张瞪双目:“你——”
健妇不由分说,“挽”着沈鸢上了喜轿。
十来个奴仆遍身绫罗绸缎,手中提着销金香炉,一路浩浩荡荡,往苏府走去。
鞭炮连连,震耳欲聋。
不远处。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槐树下。
谢清鹤端坐在车中,青玉扳指捏在手心,轻拂开半角车帘。
他看着沈鸢一步三回头,看着她不情不愿上了喜轿。
银错梅花纹三足铜炉点着松檀香,青雾缭绕,如烟如云。
从始至终,谢清鹤都不曾有过半刻动容。
送亲的队伍渐行渐远,空中飘雪如撒盐,一众顽童跟在喜轿后,扬声高呼,蹦跳着去捡沿路掉下的鞭炮。
崔武站在马车旁,不知谢清鹤此举是何意,躬身毕恭毕敬提醒:“殿下,送亲的人都走了。”
他觑着谢清鹤的脸色,“要拐道去、去苏府吗?”
崔武还以为谢清鹤是要阻拦这门亲事。
谢清鹤抬眉:“去苏府做什么?”
指骨微曲,在扳指上敲落两下。
像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台下看客,谢清鹤不疾不徐:“再等等。”
……等、等什么?
崔武不解。
半柱香后,一个小太监匆忙跑来,隔着车帘:“殿下,娘娘有请。”
小太监不知是从何处跑来,又不知是在暗处躲了多久,看了多久。
谢清鹤目光淡淡掠过小太监躬着的脊背。
那目光如淬冷冰,小太监不寒而栗。
他满脸堆笑,双足立在雪中,直直打颤:“殿、殿下,娘娘有请。”
谢清鹤淡然自若:“我知道。”
雪珠子纷纷扬扬,送亲的人渐渐走远,簇拥在队伍后的百姓如潮水退去。
长街空荡,不再有任何回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