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59节
她背靠着石壁,双手环壁,缓慢滑落在地。
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苦涩。
她如今真和瘦马花娘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她们得到的是赏银,而自己得到的……是不用再和皇后见面,不用再听她阴阳怪气的教训。
可……若不是谢清鹤,皇后也不会针对自己。
松苓疾步匆匆赶来,手上提着雕红漆九攒食盒。
余光瞥见沈鸢怏怏不乐从假山后走出,松苓忙忙上前:“都怪那不长眼的小太监,撞翻了我的攒盒,不然我也不会耽搁到现在。”
她扶着沈鸢往外走,“少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
沈鸢今早出门是松苓亲自服侍更衣,可如今那锦裙却皱巴巴的,宫绦也不似她先前系的那样。
松苓睁大眼睛。
衣襟之下,那处她刻意拿脂粉掩去的齿印,此刻再次现于人前,似乎齿印还更深了。
松苓猛地朝假山后望去:“是……殿下?”
沈鸢反手握住松苓的手,哽咽道:“送我回去罢。”
她强颜欢笑,“我没事。”
松苓几度欲言又止,为沈鸢抱不平,为她委屈。
可九重宫阙,红墙黄瓦,也容不得她一个奴才说三道四。
御花园的风吹到皇后耳边时,她正在养心殿服侍皇帝用药。
殿中供着十二扇黄花梨透雕龙纹双面工屏风,紫漆描金山水纹牡丹香几设有炉瓶三事,青烟氤氲而上。
皇后一手握着铜箸子,慢慢搅动香炉中的青灰。
太监笑着上前,手中端着黑漆描金托盘,盘中有两块牡丹香饼。
太监满脸堆笑:“娘娘,这是陛下特让人调制的,用的是洛阳进贡的魏紫。”
魏紫花大,乃是牡丹中的“花后”,难以培育。花匠一年也不过培育六株,都被皇帝制成牡丹香饼。
皇后目光淡淡瞥过,脸上无喜无悲,少顷,她柔声:“放下罢。”
太监应声退下,忽见皇后的心腹宫人快步迈入殿中,在她耳边低语两句。
皇后眉开眼笑:“此话当真?”
宫人笑得眼睛都没了缝:“这种话奴婢哪敢编排,自然是真真的,苏少夫人出来时,眼睛都是红的。”
“荒唐,真是荒唐。”
皇后一连说了两个“荒唐”,唇角扬起的笑意却半点也不曾敛去。
帐中歇午晌的皇帝起身:“何事能让窈娘笑得如此开怀,也让朕听听。”
皇后笑着迎上前,亲自服侍皇帝更衣:“自然是清鹤的事了,今儿我让他陪明家姑娘去园子赏牡丹,瞧着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皇帝依言颔首:“清鹤的亲事也该定下了,这些年辛苦你,又要为朕烦心政事,还得为清鹤挂心。窈娘,待清鹤即位,朕就带你回金陵。”
皇帝望着窗外的花团锦簇,喃喃自语,“朕这些日子一直在做梦,梦见你和朕第一次在西湖断桥上见面。烟雨朦胧,你撑着油纸伞,朝朕缓缓走来,那时金桂飘香……”
皇后站在皇帝身后,眼中无波无澜,眉眼平静。
透过那一扇小小的珠贝窗子,她只看见木窗上嵌着的价值连城的珠贝,看见窗下花匠精心培育的牡丹。
这是金陵万万看不到的。
金陵千好万好,可哪里能和汴京相提并论。在汴京,她是一国之母,受千万人敬仰。
可还是不够。
她不甘心只做皇后,不甘心自己的性命交付在一人身上。
皇后视线默不作声在皇帝身上的龙袍掠过,志在必得。
她要的,是这身龙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竹影参差,皇帝疑惑转身,浑浊的眼珠子透着年老体衰的无力:“……窈娘?”
皇后拿帕子轻拭眼角,笑着握住皇帝的手:“陛下竟还记得。”
皇帝心花怒放,在皇后手背上拍了一拍:“你的事……朕怎么会忘记。”
皇后咽下心口的不耐和厌倦,不动声色服侍皇帝用药。
末了,扶着宫人的手款步提裙,慢悠悠迈出养心殿。
日光正盛,衬得皇后鬓间的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牡丹花钗熠熠生辉。
她不紧不慢:“陛下如今每日睡多少时辰?”
宫人如实回话。
皇后悠哉悠哉,随手折下一支白
玉兰:“陛下辛苦,还是得多歇息。”
这是加重用药的意思。
宫人心领神会:“奴婢一定将娘娘的话带给太医。”
左右无人,宫人往前半步,在皇后耳边低语。
“娘娘真打算让殿下娶明家姑娘?明家战功赫赫,又手握兵权,若他们真和殿下用心……”
宫人咽下未尽之言,只用眼珠子觑着皇后。
皇后不以为然:“我知道你的意思。”
她唇角勾起一点愉悦,“你可知明姑娘为何迟迟不谈婚论嫁?”
宫人满脸困惑:“不是说将军舍不得?”
“这是其一。”
手中的白玉兰塞到宫人手中,皇后缓声。
还有一点,是明家姑娘身子有损,生不了孩子。
皇后一日握着这个把柄,明家姑娘就不敢和她唱反调,得事事听命于皇后。
宫人眉开眼笑:“娘娘英明。”
皇后习以为常,笑而不语。
一只鸟雀立在柳枝上,扑簌簌扇动双翅,震得柳条乱动。
“少夫人,你在看什么?”
廊庑下。
松苓踮脚,顺着沈鸢的视线往外张望,只隐约闻得一声鸟鸣。
她笑着挽唇,“这声音,听着像是杜鹃。”
沈鸢低声呢喃:“……是么?”
她一整日神色怏怏,晚膳也只是草率用了两口。
倏尔瞥见从廊下匆忙走过的身影,沈鸢一惊,扶着松苓的手起身踱步。
“虞大人。”
虞老太医行色匆匆,俨然是刚从宫外赶回来。
他佝偻着身子,虚虚朝沈鸢行了一礼:“苏少夫人放心,苏公子今日醒了一回,眼下生命暂无大碍。”
“那虞老太医这会入宫,是为了……”
她转身望向身后谢清鹤的书房,“殿下病了?”
沈鸢愁眉锁眼,“殿下何时病的?病得可厉害?虞大人这两日可是得留在宫里?”
沈鸢心口惶惶,脸上的愁思作不得假。
谢清鹤怎么挑这会子生病,若是误了苏亦瑾,那可不是好事。
沈鸢忧心如焚,一心牵挂在宫外的苏亦瑾身上。
虞老太医从容不迫:“苏少夫人放心,殿下是右臂的旧伤犯了,不是什么重病。”
沈鸢拢着的双眉并未舒展,她低声:“那伤可是伤到筋骨了,殿下的手可还能拉弓执剑?”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日,可雪崩到如今已过去三四个月,若还能拉弓,谢清鹤应是不需要虞老太医日日在身边候诊。
旁的沈鸢并不在意,莫误了苏亦瑾就好。
虞老太医不慌不忙:“拉弓执剑虽不妨事,可终究还是比不得先前利索,还是得再将养将养。”
虞老太医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沈鸢并未听清,得知虞老太医明早会回苏府,沈鸢紧绷的身影舒展,她长松口气。
手中紧握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稍松,沈鸢往后退开半步:“有劳虞大人。”
虞老太医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下官还有事,先告辞了。”
沈鸢颔首:“虞大人,请。”
云横斜窗,浅淡月光如云雾落在虞老太医身后。
转过影壁,一路行至谢清鹤的书房。
廊下高悬着两盏紫檀嵌掐丝珐琅玻璃画花鸟纹宫灯,光影争辉,流光溢彩。
帘栊响处,崔武沉着脸:“怎么耽搁这么久?”
虞老太医拄着拐杖,慢慢挪步到屋中。
“碰上苏少夫人了,同她多说了一会。”
虞老太医躬着身子,细细思忖,“她似乎很关心殿下的伤势。”
书案后的谢清鹤忽的抬起眼皮。
虞老太医不敢有半点隐瞒,全盘托出。
谢清鹤不动声色搁下笔:“她只问了这些?”